“我没事。”我急忙说,“您安心开会吧。我在医院等您,不管您几点来,我都等您。”
他笑着说:“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我应该做的。”我不是客气,我是真的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个身患癌症的病人还可以坚持在工作岗位上,我这个医生,多等几个小时又算什么?
(3)
那天晚上,他十点才赶到医院,我为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准备第二天一早为他做化疗。不料,当天晚上十二点,靳先生的病情恶化,陷入昏迷。
杨主任抢救了整整五个小时,才将他从死亡线上抢了回来,他在昏迷一整天后,恢复了意识。经过检查,是因为癌细胞转移到心脏,导致积水,他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止跳动。此时此刻,任何的治疗都没有意义了,他只能留在重症监护室,密切观察。
即便如此,每个午夜,重症监护室里的灯依旧亮着。
我走进重症监护室,看见靳先生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膝上放着电脑,他一只手扶着电脑,一只手撑着枕头,勉强睁开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项目申请书。我看不懂项目的内容,只瞄见硕大的两个字“秘密”。
我忧心忡忡地提醒他:“靳先生,您该休息了。”
他对我笑笑:“我已经不需要休息了,我很快就能好好休息了。”
“……”看着他的笑容,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含泪走出重症监护室。
我不想再劝他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他有权利选择如何度过。
我去办公室倒了一杯热水,走去楼梯间。靳太太果然还坐在楼梯间发呆。
我把热水递给她,说:“陈阿姨,你也累了,该去睡一会儿了。”
她摇摇头,满眼无助地望着我:“薄医生,他撑不了几天了,我想让儿子回来看他最后一面,可他就是不同意。我儿子在外地工作,如果再不回来,怕是来不及了……”
我知道她一向尊重靳先生,一切都希望如他所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骨肉分离,痛如抽筋剥骨,若是连最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逝者已逝,生者将背负多深的遗憾?
她见我沉默,又继续问:“恕我冒昧,我听人说,你原本在日本留学,因为父亲生病,休学回来照顾他,是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实回答:“是的。原本我爸爸也怕我担心,一直瞒着我,是我的一个朋友偷偷告诉我的,我想,我一辈子都会感激这个朋友。”
靳太太说:“谢谢!”
“别客气,很晚了,您快点去休息吧。”
送靳太太回了病房,我才回办公室安心睡觉。
清晨四点多,我入梦不久,便被巨大的砸门声吵醒。
“薄医生,救命,救命!”凄厉而绝望的求助声让我陡然清醒。
我以最快的速度滚下床,两步跑到门前,打开门。
靳太太扑倒在我面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摆,声音颤抖不止:“他又昏迷了……救他……救救他吧。”
我一边喊着护士准备医疗器械和药品,一边奔向重症监护室。
靳先生躺在床上,生命体征还有,人已陷入重度昏迷。
靳太太惊慌地追问我:“薄医生,你一定要救救他,就让他清醒一会儿也好。我已经通知儿子了,他今天就能回来了……你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吧……”
面对靳太太哀求的期盼,我只能回答:“我会尽力!但您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苏醒的可能性很小了。”
她无言地抓着靳先生的手,悲恸欲绝之时,眼中已无泪,口中已无言。
这已经是靳先生第三次昏迷,他的全身性的体质症状损伤严重,身体的机能几乎全部遭受癌细胞的侵袭。我尽了全力,能用的药都用了,能抢救的方法都试遍了,最终,靳先生没有醒来。
他床头的项目书已经完成了,而他也好好地休息了……
他的儿子从香港回来时,已经太迟了。
他一直在追问靳太太:“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五年,为什么病了五年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一天也行,我至少能再跟他说一句话……就算看我一眼也好……”
靳太太沉默着坐在床边,只是摇头。
守在父亲冰冷的尸体旁,他失声痛哭过,喃喃自语过,也嘶声揭底地吼过,可惜什么用都没有,他唤不醒弥留之际的父亲,安慰不了悲痛欲绝的母亲,更加无法释放内心的压抑和悲伤。
靳先生走了,苍松啜泣,天地悲怆,轻音低回,亲朋落泪。他最后留在人世的是一份项目申请书,而对他的爱人、孩子、朋友,未留下只字片语。
(4)
两天后,我参加了靳先生的葬礼。
当我看到花圈摆满了他的周围,他的灵堂前站了近千人,每一个从他遗容前经过的人,都掩面而泣,我被那种场面震撼了。
葬礼上,我站在一众从未相识的人中间,默默听着他的悼词,那是我听过的最沉重的悼词。
原来,靳先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科学家,30年来,他在科研工作中,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完成了国家多个型号攻关任务,也为国家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人才。
最近几年,他长期受到病魔的侵扰,但他却以超负荷工作的方式与病魔顽强抗争。亲朋好友们不了解他的病情,只看到他日渐消瘦,以为他是太累了,都劝他减少一点儿工作量,注意休息。
他却什么都不说,只笑言:“只要工作,我一点儿也不感觉到累。”
有一段时间,为了加快项目研制进度,靳先生连续出差一个多月,油尽灯枯的身体已经熬不住了,可他还是坚持要出差,他说:“不是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工作……我活着而不去努力工作,生命就没有了意义!”
就连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给同事们打电话,安排项目答辩事宜。
“靳先生,这一次离别,我们是真的永别了。这一别,对您来说,犹如燃烧的红烛化为
一缕青烟,随风飘飘行万里;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别,却犹如九天外的时空隧道,近在咫
尺,却又远在天边……”
听着这一番因泪流不止而哽咽的悼念词,我仿佛看见了三年前初见时的靳先生,那是他肠癌手术的第三年,定期检查的结果显示,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
我向他陈述检查结果时,他垂下脸,目光安然地低语了一句:“时间不多了,希望能来得及把项目完成。”
时隔三年,我清晰地记得他那一刻的面容,斯文而儒雅,随和又刚强。
走过他的遗体,瞻仰他最后的仪容,我仿佛又看见他在化疗之后,咬牙忍痛爬下病床。因为疼痛和身体的虚弱,他举步维艰,最终摔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艰难地用手臂支撑着地面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向电梯……
那时,我想不通什么会议比生命重要,现在我懂了,那不是一个会议,那是一个科学家至高无上的信仰。
我也想起他离去前的一天,我看着他写完项目书,问他:“靳先生,您还需要我为您做点什么?”
他摇摇头,对我说:“你知道吗?我是真的舍不得,舍不得我还未完成的工作,舍不得离开我的课题组,舍不得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舍不得离开刻苦求学的研究生,我也舍不得我太太和儿子……可是,来不及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5)
生命给了他最后的期限,他便在这最后的期限里尽其所能,做了更多更多有意义的事。
我们很幸运,生命给我们的期限似乎很长,有几十年,而我们用这漫长的时间,去做了什么?
去等待一个明知不会回来的人?
去深爱一个明知不该去爱的人?
还是,在这个浮华的社会中追名逐利?
我们似乎早已忘记了信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