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葬礼在白城办的。
因为小春城离白城太远,只能先火化,再落叶归根。他大半生都在小春城,最后病死他乡,葬礼上来的人很少,来的都是兰清秋生意上来往的人。许诺披麻戴孝,站在一旁答谢,还要照顾虚弱的妈妈。
一夜之间,兰清秋像老了许多,就算化了妆,强打起精神,也遮不住眉间的疲倦哀伤。
许诺更是,本来就不是活泼爱笑的人,现在更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疏感,机械性地鞠躬,答谢,眼睛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神采。
许淮安也来了,这是许诺没向他要生活费之后,父女俩第一次见面。
许诺远远地就认出他,看到爸爸的瞬间,眼神有一丝波动,可看到他身边的小孩儿和女人,又恢复平静。可能顾及前妻的感受,许淮安并没有让如今的妻儿进来,一个人走了过来。
许淮安没怎么变,穿着一身黑西装也不显老,光滑的皮肤显出几分富养的姿态,看着就像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的成功人士。他上了香,鞠了躬,便朝兰清秋母女走来。
许诺扶着兰清秋,感觉她颤抖了下,虽然很轻微。
自从离婚后,这是八年来,两人第一次见面,一个悲恸伤心,一个礼貌周全。
许诺望着父亲,像对任何宾客一样,鞠躬。
场面有些尴尬,许淮安大概也觉得,而这也实在不是叙旧的合适场合,他讪讪地说:“阿诺都这么大了。”
许诺抬头,眼睛清明地盯着他,眼瞳玻璃珠子般没有一丝感情。
正常的父女不该这样的,父亲不该对女儿一无所知,漠不关心,女儿对父亲刻意远离,不再亲近,他们不该在一个至亲至爱的葬礼上寒暄客套。他们应该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地方,餐厅或咖啡店,面对面坐着,说些贴心的话,叽叽喳喳,亲密无间,而不是这样的场面。
兰清秋也察觉到父女俩暗涌的情绪,客气道:“谢谢你能来。”
一句话把过去的情分划得清清楚楚,真应了一句歌词,当爱成了往事。她成了他的往事,相爱相恨,都过去了。他来,是念着对老人的尊敬,对过去的一点儿情义,但也只是如此。
许淮安说:“我都不知道你在白城,有什么需要我的,可以说一声。”
“好的,谢谢。”兰清秋不卑不亢道。
成人的较量都像拿了尺子般量好,尺度把握得好好的。
许淮安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临走前,他感慨万千地摸了摸许诺的头发:“阿诺,有空来找爸爸。”
许诺没有拒绝,低头说:“爸爸再见。”
许淮安手上的动作一滞,看了女儿一眼,还是走了。
直到许淮安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兰清秋才万分疲倦地说了一句:“阿诺,你该同你爸爸多走动走动,他是你爸爸。”
“嗯。”许诺点头,她不想惹妈妈生气,她够累的。
简短的悼念仪式过后,一切还是按殡仪馆的流程来。
当装着阿公遗体的棺材被推进去时,许诺紧紧地抓着兰清秋,不让她追过去。
就算她心里已经天崩地裂,心被撕成碎片,但她得扶着母亲,不让她倒下去,她得挺住。
她抱着妈妈,碰到的都是硌人的骨头,她这么瘦,这么无助,她和自己一样,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等骨灰出来的那一个半小时,母女俩都没再哭。
许诺扶着妈妈,感觉阿公真的离开她了,她连再碰一次他冰冷的脸庞都不能。
火化完的当天下午,许诺便和兰清秋带阿公回小春城。
她们买了最贵的墓地,这一次来的人很多,都是阿公熟悉的亲朋好友,来送他最后一程,感叹太突然了,好人不长命。
小春城小归小,但比较有人情味,有人帮忙,葬礼的事不用什么都要自己张罗。结束后,许诺把母亲交给熟悉的亲戚,拜托他们照顾她,说自己想留在墓地,多待一会儿。
兰清秋这几天也累坏了,父亲去了,白城的葬礼都是她一手操办,实在没精力管她,用眼神询问女儿。
阿诺说:“妈,我就想多陪阿公一会儿,没事的,你放心。”
亲戚搀扶着兰清秋走了,絮叨着:“阿诺和她阿公感情最好了。”
他们感情确实好,从小阿公就最疼她,可是自己害了阿公,让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助地死去。
许诺坐在墓碑前,凝视上面的照片,阿公和蔼地冲她笑,浓眉大眼,什么都不担心的模样。
“阿公……”许诺抚摸照片上的阿公。
她没再哭了,这几天她像流光了所有的眼泪,眼睛干涩得厉害,心和眼睛都像干涸了。
墓碑很凉,阿公在地下,也会很冷吧。许诺想,她靠着墓碑,他从小到大都疼她,可她还来不及赚一分钱给他买点儿什么,他就走了。她总是对他说,她要陪着他,赚钱了,就给他买大房子,带他去玩,可这些一样都没兑现,就算以后她有能力做到,也太晚了,什么都太晚了,他躺在这里,不需要了。
太晚了,许诺痛苦地闭着眼,靠着墓碑。可能她太累了,竟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醒来,天色已是黄昏,倦鸟归巢,她得回去了。许诺刚才做了个梦,梦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梦,她多想真的只是梦一场,醒来,阿公还在,还会对她笑,而不是这样,她连陪阿公长眠都不行。
许诺起身,发现身上披了件衬衫,她看到站在角落的莫铖。
他看起来也不好,胡楂都冒出来了,紧张地望着自己。
他有什么资格出现在这里,滚!滚得远远的!许诺心里涌起一股怨恨,可她实在没有精力,她扔了衣服,头重脚轻地走回去,没看他一眼。
回到家,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邻居在打扫,过来嘘长问短。
小春城的习惯,红白喜事都要大力操办,有时候,丧事竟办得比喜事还热闹。
明明是非常悲伤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要搞得这样热热闹闹,许诺看着仍有说有笑的邻居,想,其实这世界,大部分的生死是与自己无关的,只有少数才痛彻心扉。
没几日,老屋恢复以往的平静,甚至更寂静,少了一个人,似乎再也热闹不起来。
许诺元气大伤,比过去更加沉默少言,天天待在屋里,几乎不出门。
兰清秋精神也不好,不过她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待了几天,白城的电话一天催得比一天急,那边的生意放不下。她不放心女儿,要带许诺走,许诺说不想去,她想在阿公生活的痕迹没被灰尘抹去时,多陪他一些日子。
兰清秋临走时,看着许诺有些欲言又止。
父亲去世得太突然了,这几天太慌乱了,她也没问女儿,那一晚她到底去哪里了,她记得那天她穿的不是自己衣服,脖子上的也是吻痕吧。可女儿大了,母女俩又不是无话不谈,兰清秋终究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说有事情,一定要给她打电话。
许诺点头,兰清秋走后,就只剩她一个人。
她没什么事,就看书发呆,困了就上床睡觉。总睡不好,她做梦,醒来忘了内容是什么,但感觉很不好。每晚被惊醒,醒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许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再也睡不着了,她就坐着发呆到天亮。
这样日复一日,不到半个月,许诺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
她也不想出门,有时出去,也是去买食物,总能感到后面有人跟着。
是莫铖,许诺知道是他。他还住在上次住过的旅舍,每天准时送三餐,放在门口,她走到哪儿,他都跟着,保持着不打扰的距离,可那又怎样,他们完了,从她听到阿公死讯的那刻起,他们就再无可能了。
恨吗?许诺不知道,她每天浑浑噩噩,不去想莫铖,也不去想明天,甚至连阿公也不敢去想,她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一点点地被抽走了活力和精神气。
死亡是一瞬间的事,但带来的伤痛是永恒的。一开始是懵懂的,你以为你接受了,接受了他离去的事实,但可能多年后,你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无助哭泣,那时,你才真正地明白,什么叫永别。
生与死,就是这么残酷。
许诺不去想这些,她像只鸵鸟,一头扎进自己挖的洞,不去面对。直到她感到身体不对劲,接连好几天,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不时犯恶心,有时候刚吃完,就吐光了。起初许诺以为病了,但有次吐得昏天暗地,她脑中一个激灵,想到那一晚……
许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本能地摇头,不可能!那一晚,莫铖已经给她无止境的羞辱和疼痛,他还想怎样?不要,老天不能这么对她,太不公平了!
可症状这么明显,许诺踟蹰了半天,最后还是跑到药店,买了测孕试纸。
她生怕被人认出来,还戴了大墨镜,回到家,她颤抖地按照说明书去做了,等待结果的时候手在哆嗦,闭着眼睛在心里念着,不要!一定不要!但生活永远有给你当头一棒的权力,试纸上赫然是两条红色的条状色带。
阳性……怀孕……
直到把一整包的试纸都用光,许诺绝望地靠在墙壁上,一点点滑落。
不公平,一点儿都不公平,为什么别人犯下的错,要她来承受?
恐慌,无助,充满着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心里,她不是十来岁,年少无知,可以轻易被原谅,她又没有完全自立,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怎么会这样,她才读大学,身体竟孕育着一个生命?
许诺被吓坏了,本能地要打给兰清秋,可手机响了两声,被她按掉了。
不行,她要怎么跟妈妈解释,她被男朋友强迫,然后怀孕了?谁会相信,许诺忘不了,妈妈打她的那一巴掌还火辣辣的。她怎么说的,她骂她和爸爸一样,到处鬼混!
兰清秋很快又回拨过来了,许诺说没事,她双腿发软站了起来,她要处理掉!
对,处理掉,处理掉这个东西!
把莫铖留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刮得一干二净,以后他和她毫无关系了。
她甚至不想去提醒自己,那是条生命。
她只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耻辱!耻辱!她不能留下!
许诺神色慌张地出了门,脸色灰白如纸,咬着唇,不知所措。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想应该多带些钱。她去了家平时看电视经常打广告的医院,司机把她放下来,许诺前前后后犹豫了十几分钟,才咬牙进去。
私人医院就是这样,装潢得像会所似的,门口还设了迎宾,亲切地问:“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助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