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为之一怔,说:“你们怎么没按字辈给孩子起名。赶快改过来,这样做有违祖训。”他面向李济源,希望得到大儿子的支持,说:“你们兄妹四个组合起来是源远流长,多有意义的名字啊。”
李济嫦顺着父亲的话题说道:“我明白了,除了大哥大姐外,小哥和我用得都是谐音。”
李济纽自恃才高八斗,说:“这是老古董了。”他总把父亲的话当成耳边风,说:“爸,现在都是独生子女。李睿也没有个兄弟姐妹,根本用不着再排字辈。”
李平悲鸣一声,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说:“我那天能有个孙子就好了。”
李济源的脸上多了一丝悲凉。他至今膝下无子,每当听到父亲的叹息心里总不是滋味。李济嫦不想让大哥感到难堪,急忙掏出钱包来替他解围。她取出五十元钱说道:“二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给小侄女买些奶粉。”
所有在场的长辈纷纷效仿。耿云盈盯着外公,希望能得到赏赐。李济源多掏了一份钱递给大侄女,说:“别着急,你也有份。拿去买糖吃吧。”
耿云盈丢弃玩具,伸手接过钞票。耿昌坐直身子,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人民币。他用力掷到沙发上,说:“别要他的钱。”
李济源略感窘迫,不明白妹夫为啥发火。李济远手持锅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说:“你不要吓唬小娃娃。”
耿云盈把手藏在身后,缓慢地退到窗口。她紧紧地依偎着外公,说:“大舅是个坏蛋。”
李济源的心凉透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自己会在幼童心里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他只能随遇而安,避免再次陷入困境。有些事应该换位好好想一想了。他离开时,李济远拉着女儿和他道别,尽管做得很漂亮,却缺乏真诚。他只想找位朋友痛痛快快度过周末,跟往事做个了断,从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微风徐徐刮进窗户,吹落燃尽的香灰,洒在陈旧的楼板上。何花获悉女婿得到平反流下了悲喜交加的热泪。她低头来到祖宗的牌位前面进香祷告,祈求上苍保佑刘家人丁兴旺,香火延续万世。她同样面临着无穷无尽的困扰,心情更是矛盾到了极点,若要儿孙满堂就得听任董红艳胡作非为;如果拿出长辈的姿态呵斥她,又怕惊扰儿媳妇的胎气,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何花挪动一下身体,连叩三个响头,行礼完毕后锁上房门,牵着孙子直奔龙潭。刘百泉定是胸中烦闷,又上这里来寻求清静。她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头子,相互之间也好有个商量。
刘百泉盘膝坐在一块巨石上,嘴叼烟斗守望着祖先留传下来的龙潭。平静的潭面如同绿缎子般闪着柔滑的光泽,千百年来浇灌着四周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山里人。莫非是命运使然,它最终要葬送在自己手里。
草木响动之处,董利超沿着山间小道走近刘百泉身旁。他掏出香烟对火,说:“老刘,光抽闷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刘百泉背过身子,在岩石上磕掉烟灰。从这里望过去,山下的稻谷正在灌浆,香米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他举起烟袋,说:“老董啊,你是来当说客的吧。”
董利超是另外一个村委会的干部,平日里和曹苇有过接触,受他所托来做刘百泉的思想工作。这件事关系到女儿的幸福,处理不好会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他首先亮明观点,说:“你别犯糊涂了,抱着老古董不肯放手,让子孙捧着金饭碗没钱花,空守着这些长流水又有何用。”他丢个石头到水里,说:“你应该转换思路,让它惠及后人。”
刘百泉放眼三宝坝子,说:“你心里有数,我们村全靠这眼龙潭才能旱涝保收。”
董利超不慎把烟蒂弹到草丛中,说:“你真是个死脑筋。”他急忙用脚踩灭火种,说:“改革开放十多年啦。现在不是大集体的时候,过好自家的小日子才是硬道理。你莫非还指望别人来给你竖碑立传。”
何花抱着孙子走近丈夫身旁,说:“亲家公,这是祖训。我老公公在临死前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爱惜水源地,后代才有饭吃。”
董利超哄孩子玩耍,说:“你们在公社化的时候也没保住它吗。”
刘百泉回味那段无忧无虑的生活,说:“那是国家的既定政策,谁也别想打龙潭的主意。”
“你要向前看嘛。”董利超向他们晓以利害,说:“董红艳这次生了老二,如果又是一个孙子。你总得给他们小哥俩吃饱穿暖吧。”
何花指着漫山遍野的树木说道:“你尽管放心好了,猪往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食道,一切全在老天爷的安排之中。他们如同这山里的林地,每一株小草都有颗露水珠滋养。”
“你们眼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心中没有个盘算吗。他们也要娶妻生子,总不能再和爷爷奶奶挤住在窄小的老屋里。”董利超放下外孙,让他去追草丛里的蚂蚱,说:“龙潭已经露出它的实用价值,谁能担保别人不会变着花样来跟你们争抢呢。与其他日打得头破血流,不如趁早出让给造纸厂,免得再生祸端。”
何花站在树后“嘿嘿”干笑。刘百泉咬住空烟锅说道:“依你所言,分家是唯一的途径。”
董利超拔腿走下山坡,说:“你不愿背黑锅,总得有人出来替你顶缸吗。”
刘百泉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准备爬上山去种地。他在跨过南干渠的时候假装闪了腰,说:“老婆子,你快来扶我一下。”他称病后把大权交给儿子掌管,不再过问日常事务,乐得清闲自在。董红艳看在眼里喜在心,加紧了平分家产田地的步伐。她暗地里征询过村民小组长的意见,请他主持一下仪式以示公道。曹苇也想置身事外,以免引来村民的非议,让她先关起门来协商,能够和平解决最好,如果存在争议再由他以协调者的身份出面化解危机,也许成功的把握性更大。
董红艳又想上个主意,借口说自己有孕在身不能操劳过度,把刘秀丰推到前台去和父母争财产,暗示他一定要把龙潭抢到手。何花顺应老头子的意思,抱着悉听尊便的态度任由儿子折腾。她早已找好了退路,不论他们父子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只要结好几个女儿,何愁不能安度晚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替他们瞎操心。
阴雨连绵数日,山洪频发阻断了城乡之间的交通。刘秀丰乘着道路泥泞无法下地干活的功夫,召集一家老小围坐在堂屋里开会。所有参与这场喜剧的人都进入了各自的角色。刘秀丰拿出一份协议以示公充,说:“爹,堂屋连同楼上归你们住宿,我和妻子带着孩子挤在厢房里。厨房一分为二,前半截归你们二老使用,我在后半截另起炉灶。你们若是疼爱孙子,平时帮我们拉扯一把,给他吃口热饭热汤。”
刘百泉正有此意,即便丢了龙潭也要守住老屋,早晚也好给祖先上柱高香,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后代幸福安康。现在的年青人都不信这些了,怎能指望他们来维护这间日渐破损的房屋。他盯着漏雨的屋顶说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何花把孙儿揽在怀中,说:“我们从今往后要自食其力了。这些农具又该如何分配呢。”
刘秀丰不愿再花冤枉钱,说:“妈,家里的锄头已经够多了,混合在一起用吧。今后谁家置办了新农具全归自己所有。”
刘百泉并不在意这些琐碎事,说:“你讲讲村边的田山上的地,还有剩下的粮食怎样分吧。”
刘秀丰侥幸过关,说:“我想平分。”他补充了一句,说:“龙潭要归在我的名下。”
“龙潭可以给你。”刘百泉一再告诫道:“我也知道你在打它的主意。无论你藏有私心还是想变卖也罢。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管跟任何人签约,必须在合约上写上六个字:不准污染龙潭。”
刘秀丰勉为其难地说道:“我出售了龙潭,变成了他人的东西,还能再管它的用途吗。”
“现代的契约在签订之初都有违约金。”刘百泉为儿子补上至关重要的一课,说:“你这样做等于是给野马套上了笼头。它一旦使坏就可以加重处罚,向他们索赔一大笔钱。”
刘秀丰目光炯炯地说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董红艳一直待在丈夫身旁不吭气,此时也经不住诱惑“哦”了一声。刘秀丰感到不太踏实,转头问过妻子,说:“我爹说的那条还要写上吗。”
董红艳是个贪财的女人,说:“写。一定要记录在案。”她认为有钱不挣那是傻瓜,说:“他们目前有求于人,不敢违背你开出的条件。到那天我会叫我哥哥跟着去签约,帮你瞧着点。”
刘秀丰和村民小组长有约在先,龙潭到手就来共商大计。这在农村是常见的现象,土地仍然属于国家所有,个人只是取得使用权,任何买卖合约必须经过上级部门的审查。谁都无法绕过这道坎,也就不会怀疑他们的动机是否纯正。要变卖祖业,他仍然有一丝负罪感。如果取得政府的许可,多多少少也能减轻外界的压力。
向阳的山坡上土地肥沃,适合瓜瓜豆豆的生长。曹苇喜欢在清晨摆弄菜园。他近年接触了一些新思想,开始对种地不感兴趣,把目光转向副业。随着城市的扩大,市民对蔬菜的需求量越来越大。这肯定是新的生财之道。现代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何必要死守着老规矩生产粮食,重新换个活法未尝不可。
刘秀丰心绪不佳,说:“老曹,我爹已经答应把龙潭分在我的名下。你快替我们找个买主吧。”
曹苇的右手一抖,差点折断嫩绿的菜秧,说:“我那有这种能力。”
刘秀丰跨进菜地,说:“你曾经手拍胸膛做了保证,会让我们转手赚到一万元钱。”
曹苇抚摸着刚开花的豆荚,说:“要买的人只有一个。他曾经在上半年来我们村考察过。”
刘秀丰将他视为无话不谈的知己,说:“你讲的是段老板。他上次吃了闭门羹,不会再来了吧。”
“说你是个脓包,你还讲自己是贫下中农。”曹苇掏出一张布满皱纹的信笺纸,说:“人不为财,谁愿早起。这是一份合同样本。你提点建设性的意见吧。”
刘秀丰读完手中的合同,说:“我爹讲了,要建工厂好商量。唯一的条件是不准向龙潭里排放工业污水。”他迎风抖动着脆弱的纸张,说:“双方还要规定违约金的数额。”
曹苇稍感意外,久居深山的老农民竟然具备了现代意识,学会跟外商讨价还价了。他们提出的要求不容忽视。保护山林资源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引起公愤。他赶到村委会打了个电话。
张仁获知所有的障碍都扫除了,放心大胆地来河口村拜访曹苇。如同任何一个精明的走狗,他当天下午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给了远在国外的主子。段杰让他先去探听虚实。曹苇把他当成来买新鲜蔬菜的市民,摘了几个南瓜放在路边掩人耳目。张仁如约而至,说:“你今天的气色不错嘛。”他蹲在地上仔细挑选,说:“那件事应该有眉目了吧。”
曹苇向他转述了刘秀丰的意思,说:“他们坚持要在合同中写明不许向龙潭排污的条款。”
张仁轻轻敲打着南瓜的表皮,似乎要弄清它的成熟度,说:“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我以为是他变聪明了。”曹苇终于醒悟过来,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张仁咧嘴一笑,说:“你让他后天来吧。我订在人民饭店请客,特邀买卖双方吃个便饭。”他把选好的南瓜放在称盘里,说:“老板事先交待过,接到电话后三日之内赶到。”
曹苇称过重量,也没指望靠这几斤南瓜赚钱。他随便报个价,说:“我瞧你并不着急嘛。”
张仁付过钱款,说:“段老板在商场上混了几十年。谅他一个乡巴佬能有几斤几两,那有资格和外商斗法。”他向空中抛了一下南瓜,说:“他算那路货色。”
曹苇暗自思忖这群自命不凡的家伙没准也会用同样的眼光对待自己。他早已看透了这群自我标榜的企业家,全是些尔虞我诈的高手。他们能在商业上取得成功,跟贪得无厌的性格密不可分。有些时候贪婪未必是件好事。它会让人蒙蔽心窍,忽略了某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导致不可估量的损失。
段杰从广州赶来。他走下飞机,立即换乘汽车驰往曲靖。他在高级宾馆里召集相关人员进行紧急磋商,做了细致的分工。蔡大川因为心情不佳并未出席中午的宴请。曹苇摇身一变成为关键人物,充当一个并不光彩的中间人。
人民饭店的大厅里宾客满座。曹苇早早地等候在大门口,将刘秀丰一行迎进包间。董红军兄弟俩人是头一回参与商业谈判,刚登上二楼就找不着北。他看到八仙桌旁只有七个大人在座,加上张润芳勉强凑成一桌。他们误认为村民小组长是自家人。董红兵暗中给妹夫打气,说:“别怕。现在是四比三,我们占绝对优势。”
张仁笑脸相迎,说:“这位是柔顺造纸厂的段经理。在座的各位都是他的客人。”
段杰双手抱拳,说:“幸会、幸会。”他向众人施礼,说:“敬请列位乡亲赏光。”
张仁让女儿端正坐姿,别在客人面前丢丑,说:“你用心学着点,以后好做生意。”
酒菜上桌。曹苇开始大献殷勤,替同乡挟菜斟酒,劝说他们多饮几杯。董红军一味贪杯,大喊喝得不够过瘾,又和张仁猜拳赌胜负;董红兵与任保鑫划拳一决高下,大呼小叫出尽了洋相。刘秀丰已有七分醉意,头脑昏昏欲睡,微睁着双眼大饱口福。
段杰看到时机成熟,用筷子敲了三下碗沿。曹苇掏出三张纸和笔,外带一块垫底的小铁板,说:“你们吃饱喝足,也该办正事啦。这份协议由我来起草吧。”
刘秀丰已无异议。曹苇取过一盒复写纸,抽出二张分别夹在白纸中间。他用了十多分钟写好合同,递到刘秀丰手里,让他仔细看清楚,若有遗漏之处早点指出,便于自己尽快更正。刘秀丰花上五分钟逐字逐句读完通篇文稿,说:“你忘了写第七项:不准向龙潭排污。”
曹苇借酒装傻,说:“哦,真有这种事吗。”他拿过文本,说:“行。我立马添上去。只是纸上没有了空格。小刘啊,我在第六项的结尾处画了个句号,让它占了一格。能不能把这个句号污掉,填写上第七条。”
刘秀峰不愿麻烦上级,只要条款俱全就算大功告成。段杰为了表示歉意,再次和他交杯饮酒。曹苇乘着这个空档,暗地里移动铁板垫在第一张纸的下方隔开后面两页,迅速写好:不得向龙潭排污。他轻巧地抽走铁板,让当事人签字画押。刘秀丰醉眼朦胧之中未及仔细查看,在村民小组长的催促下抓起笔来落款。段杰签名后撕下第一页交给刘秀丰。双方握手庆贺买卖成功。
段杰取出一万元现金付款。董红军看得双眼发直,教导刘秀丰当众清点钞票。段杰带着任保鑫先行离去,沿着麒麟北路直奔火车站。曹苇追随他们来到大街上,说:“老宁现在可好。”
段杰扬起手打发他快走,说:“我已经为他在深圳那边安排了工作。”
曹苇受到大老板的冷遇,逐渐放慢脚步落在后头。张仁追赶上来说道:“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董红军护送妹夫回到家中,讲了些酒席上的趣事,逗得董红艳母子发笑。刘秀丰转身爬上二楼,见到李济源正在和父亲谈笑风生,心中升起一股暖意。他掏出合同请长辈过目。刘百泉和女婿传看后,将合同压在父亲的牌位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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