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苇连叹三口冷气,盛上一碗饭菜递到她的手里。刘百灵那有心思用餐,顺手将它搁在窗台上,把脑袋低至两个膝盖之间想着心事。曹苇感到没趣,草草吃下半碗干饭后再无食欲,靠在小桌子上一支接着一支猛抽劣质香烟。他坐看天边的夕阳西下,腹中依然饱胀如故。
天黑以后,刘百灵坚持不与丈夫同床共眠,独自躺在堂屋里睡上一觉。曹苇担心妻子在夜里受到蚊虫叮咬,拿来一瓶“滴滴畏”四下挥洒,驱赶满屋的害虫。他打开屋门,顺着灯光走到院子里洗手,突然听见围墙外面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其声如同毒蛇出洞,带有几分诡异的“咝咝”声。
月色朦胧,一只蝙蝠扑翅而过,追赶屋檐下面的飞蛾。曹苇多了个心眼,敞开大门与深夜访客站在台阶上谈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观察到堂屋里的动静,避免刘百灵摸到门后偷听。他低估了妻子的能力,瞎子的听觉都有异于常人。刘百灵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轻易分辨出他们的语音。她只要把耳朵贴近窗台,就能听清夜幕下的密谋。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快走吧。等我想好了,明天就会跟你联络,再商谈具体事项。”
“老曹,看在亲戚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这里向你讨个主意。”
“问题没有那么严重吧。你别兔子放屁自己吓唬自己,离真相还远着呢。你值得慌成这个样子嘛。”
“你是站着讲话不知道腰疼。嗨,说起来还算我运气好,拖拉机行驶到半路上抛锚了。我拦了一辆马车去找修理工,回来的路上看到两个公安人员围着车头打转,手里还拿着一张相片反复比对,分明是在找碴儿。我借故说要去买包香烟,跑到二姨妈家躲起来了。”
“老宁啊,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竟然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你只有跑路了,有多远就走多远,最好到深圳去打工,在外面避个三年五载,等到风声过后再回来。”
“我没有路费。出远门要坐车住旅社,还有吃饭喝酒一大堆事。我身上的衣服好歹也得置办两套吧。”
“我明早赶进城去,让他们给老板打电话,在那边为你找个落脚点,安排合适的工作先挣点小钱。总之不会亏待你。”
“我走了以后媳妇孩子怎么办。总不能叫他们去喝西北风。你要常去看看她们,别让我的家人受冻挨饿。”
“先帮你找好退路再说吧。”曹苇送走客人,关紧院门转回堂屋,叫了几声刘百灵的小名,见她依旧蒙头大睡。他替妻子掖好被角,说:“睡觉还不老实,总爱把脚露在外头。你小心落下关节炎。”
刘百灵一夜未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感到头脑昏沉。她等到丈夫出门去办事,从枕头底下取出申请表,吩咐儿子逐栏填好表格,打发他送到乡民政所,务必要交到岳炳锐手中。
曹苇起个大早,挑上一担新鲜蔬菜进城,专门放在路口叫卖,正好撞见张仁出门来吃早点。他们互相递个眼色,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仁说是要多买几斤青菜用来腌制酸菜,将他引进巷子里。曹苇放下担子说道:“昨天晚上宁家田来找我,说他见到两个警察在追查肇事的拖拉机。”
张仁也感到匪夷所思,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怎么会出了漏洞。李济源已经到南方去避祸,任凭他身怀通天绝技,也不可能捅下这么大的窟窿,瞒着众人杀个回马枪。张仁翻看着箩筐里的小菜,说:“他想后发制人?这也不对劲嘛。他远在广东,那来分身术寻找证据。是不是你的人做贼心虚,想骗上几个小钱。”
“你别冤枉人。”曹苇抓起衣襟擦去满脸汗珠,说:“我在昨天下午听郝主任讲过这事。他还让我帮助查找肇事者。”
张仁不假思索地说道:“你按既定方案办,马上把他送到深圳去务工,尽快把这件事变成一桩无头案。”他用右手扶住路边的电线杆,说:“谁也不会为了一个尚未查清的车祸发出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追查逃犯。”
“老宁来哭穷了。”曹苇拉低草帽,说:“他出门在外,没有钱寸步难行。”
张仁拿起一颗白菜,说:“你瞧瞧,他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就是为了弄上几个钱嘛。”
曹苇小声哀求道:“你给老板打个电话,看在他逃亡天涯的份上,再拨点经费给他吧。”
张仁丢下白菜,说:“你已经拿了五千元,还办不成这点小事。张口闭嘴就知道找我要钱。”
曹苇转过身去面壁而立,说:“我也出了一份力,总不能分文不收。”
张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烟盒,说:“你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他趴在电线杆上写个地址,说:“你让他到这个地方去找人,自然会受到热情的款待。若是迟缓三五天,一旦被警察逮住,他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曹苇大呼上了贼船,终日奔波只落得如此下场。他心灰意冷地收好纸条,挑起蔬菜转上大街,一路叫卖而去。张仁绕道西门街,沿着公路走下陡坡,穿过“麒麟”公园直奔康桥,回到水利局上班。他在进大门时恰好与朱建新擦肩而过,颇有礼貌地向他点头示好。
东郊的麒麟山脚下,公安局新建的办公大楼正在拔地而起。一条依着山势修建的康庄大道横贯整座城市,形成新的繁华地段。举目望去,昔日的荒郊野岭耸起高楼大厦,南宁北路上车流滚滚,印证了改革开放硕果累累。
朱建新再次踏进公安局的大门,脚下的路面平整一新,道路两旁砌起了形态各异的花台,几位工人忙着培育新式草坪。他健步登上二楼,径直走进陈飞的办公室,和老战友寒暄几句。陈飞对他的到来颇感惊讶。水利局的人不请自来,肯定会提出新的要求。朱建新递上一个公文袋,说:“这是我们水利局的公函。请你通知刘百灵去省司法中心重新做伤残鉴定。”
陈飞接过公文,随手将它扔到桌子上。他懒得翻看具体内容,说:“她不会去的。”
“世上有胆敢蔑视法律的人吗。”朱建新采取步步紧逼的策略,说:“你开口了。她敢不去。”
“你真要这样干吗。”陈飞还想挽回颓势,说:“你们为点芝麻小事值得闹到省城去吗。”
朱建新本想责问他数言,当初为啥不见好就收,礼待前来送钱的人,何至弄到今日丢尽颜面。他心里感到难受,陈飞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做出错误判断。没有人替他掩饰过失,只能是自作自受了。他毫不含糊地说道:“我会叫律师来跟你洽谈具体事项。”
随着一声悲哀的叹息,陈飞收好面前的公文,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他出于礼节,将朱建新送到大门口,与他握手言别。
曹苇以低价售完蔬菜,匆匆赶回河口村。他乘着儿子不在家中,搬把梯子靠在墙角上,爬到紧挨着屋顶的地方,从墙缝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打开数层封皮,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千元钱,揣在怀里走出门去寻找宁家田。
初升的太阳照耀在省红十字会医院的病房里。邢培博大夫屏住呼吸,仔细检查过刘百灵的眼睛,走到窗子前面填写病历。他就手推开玻璃窗,将脑袋探出去享受外面的新鲜空气。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正好被助手看在眼里。韩梅红回首跟随行的护士长轻言几句,陪着教授迈出病房。
郑胜蕊招招手,把刘小才叫到走廊里,说:“小同志,你要跟你妈讲讲,让她注意点个人卫生。”
刘小才觉得不可理解。母亲为了上昆明治病,挑了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还要注意那方面的问题。
韩梅红凑过来,说:“你妈有多久没洗澡了。是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她年轻气盛,说:“你妈身上的气味太难闻了。我担心邢教授会受到影响,不能专心致志地给她做眼科手术。”
刘小才会心地笑了,这点小事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要讲得如此严重,简直让人下不了台。他扶着母亲走到澡堂门口却发现事情远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洗浴室本来是男女有别,自己无法跟进去伺候母亲。
澡堂管理员顾娴热情有加。她看到刘百灵是个睁眼瞎子,自告奋勇把她牵到澡盆跟前,亲手调节好水温,让她安心入浴。
刘小才抵挡不住门外的诱惑,抽身跑到大街上,一连逛了几个商店,顺道采购些日常用品。他又到西南商场选购了一瓶花露水,哼着小曲返回医院,澡堂早已关灯锁门,母亲也不知去向。他用双手卷成喇叭大声呼唤道:“妈,你在那里。”
“儿啊,我回病房了。”刘百灵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应道:“是你顾阿姨扶我上来的。”
刘小才飞身奔上三楼,看到母亲安然无恙,取出花露水往床上喷洒,说:“妈,我也要让你过上现代生活,在香气扑鼻的房间里睡个好觉。”
刘百灵洗尽浑身污垢,如同卸掉厚重的枷锁,整个人的面貌焕然一新。邢培博来查房时见到她精神状态良好,答应给她做手术。
无影灯悄然亮起。邢培博看着麻醉师快速扎下针头,给病人注射一定剂量的药液。刘百灵开始陷入沉睡之中。这是一个最普通的病例,只要不出差错,治愈的成功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他让韩梅红主刀,守在旁边给她一些指导,在缝合伤口的时候不能用力过猛,以防人工晶体脱落。
手术结束后,护士把患者推进病房,告诉刘小才说手术十分成功,叮嘱他给病人补充些营养。从这一刻起,刘百灵开始期待重见日月星辰的那一天。她在养病的日子里心宽体胖,短短的半个月内体重迅速增加了三公斤,脸上也添了少见的喜色。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邢培博大夫来到三号病房,亲自动手为刘百灵揭开眼睛上的绷带。他的手法熟练而又利索,说:“让我们来看看你是怎样迎接光明的吧。”
刘百灵感到眼前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如同天地初启之时一片混沌,朦胧中可以见到数点影像,仍然分不清楚谁才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这也叫复明的话,她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心灵上依旧残留着一丝抹不掉的阴影。她的脸上升起些许失望,很快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梅红竖起两个指头,代表胜利的v字型,在她的瞳孔前面晃动着,说:“你能看见我的手指嘛。”
郑胜蕊快步走过去,轻巧地拉开窗帘,让屋里明亮起来。刘百灵惊喜地叫道:“我看到你们了。”她把刘小才拉到身边,说:“这是我的儿子。让你陪着妈吃尽了苦头。”
“很好。”邢培博仔细观察过她的瞳孔,伤口恢复得十分理想,一切都在意料中。他不想打扰母子相见时的喜悦,带领助手离开病房,说:“病人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刘百灵按捺不住满心欢喜,便想见识一下外面的街市。她从小在农村长大,最远的地方只到过曲靖城,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上省城,在花花世界里走上一遭。她向同室病友打听过昆明的风景名胜,说:“儿啊,我听人家讲圆通山离这儿不远了。”
刘小才指着大门外面的青年路,说:“只要出了医院,往北走上三五百米就到了圆通山。”
刘百灵笃信佛教,说:“我想去圆通寺给菩萨上柱高香。”她面朝西方作揖,说:“也好了却一桩心愿。”
“我们出门走到动物园,站在十字路口就能看见圆通寺了。”刘小才早已对周边的情况了然于胸,说:“再往下面走出二里地就是翠湖。”
刘百灵沐浴更衣,跟随儿子踏上进香之路。母子俩刚转过街头,只见对面走来两个人。他们一路谈笑风生,直奔刘百灵而来。其中有一位细高个子的人朝着刘小才点了点头,似乎是久违的同事。
刘小才躲避不及,红着脸打了声招呼:“老朱,你也上昆明来了。”
朱建新停下脚步,说:“小刘,恭喜啦。你母亲的眼睛已经治好,可以上街走动了。”
刘百灵在他乡遇见熟人,心中十分高兴。她面对着另一位身材较胖的人开颜一笑,说:“请问这位是何方人士。”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朱建新把身边的人介绍给她们认识,说:“史旭宇在省司法鉴定中心工作。他今天陪我来逛动物园。”
刘百灵尽量摒除胸中的诸般杂念,说:“史法医,能够认识你真的很高兴。你看上去很和蔼。”
史旭宇打量着她的右腿,说:“谢谢你的夸奖。”他拉着友人继续赶路,说:“我们会再见面的。”
刘小才无心看街景,说:“妈,你刚才怎么会那样讲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针对你来的。”
刘百灵目光呆滞地说道:“你爸爸肯定瞒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招来报应。”
圆通寺坐落在大街的北侧,青松翠柏之间弥漫着旺盛的香火。虔诚的佛教徒依次步入山门,沿着石阶下到寺里。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其间夹杂着敲打木鱼的声音。刘百灵放缓脚步走进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纷纷目睹妙相庄严。佛祖座前烛光闪亮。刘百灵低头合掌跪在蒲团上,默念心中的祈祷。
蓝天白云之下,刘百灵轻声念了一句佛号,声音低得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她的身心早已得到前所未有的净化,逐渐看淡了人世间的纷争。她让儿子扶着自己上山,打算当面向何花表示歉意。他们翻过小山岗,看到李济源也在锄地的兄弟姐妹中间,难免让人望而却步。她还没做好认错的心理准备,带领刘小才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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