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初次降临市郊,环城公路上的汽车排成长龙。重型柴油卡车夹在队列中缓慢地行驶着,在上坡时喷出一股股浓烟,染黑了凸凹不平的路面。天空飘浮着细小的微粒,混浊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张仁穿过滚滚车流,再次踏上西关的土地。他大步来到村里,准备找刘秀兰作进一步探讨。他的妻子最近一段时期行动十分诡秘,每晚都要玩到深夜才归宿。闻雅洁不但对夫妻生活不感兴趣,和张润芳的母女关系也开始疏远了。为了引起当事人的足够重视,他打算使用最严厉的措词,甚至不惜激怒对方来获得共识。他形同飘忽不定的鬼魅,乘着董学韬开门去找小伙伴玩耍的机会溜进院子里。刘秀兰正巧在晾晒衣服,只好站在石榴树下接待不速之客。
张仁头脑清醒地说道:“李济源的小媳妇,你别把忠言当成耳边风,整天钻在钱眼里数钞票,对男人做的丑事不闻不问。你再继续放任他到处去偷鸡摸狗,肆意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总有一天你们的婚姻也会出现危机。”
刘秀兰失声叫道:“你作为一个男人,尚且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又有什么脸面来指责我。我信得过李济源,他从来不干对不起朋友的事。”公司里的琐事多如牛毛,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智慧和精力。她那有闲心去过问别人的私生活,说:“你别把自己受到的羞辱扩大化,想来我这儿讨要说法。”
张仁哀求道:“你还是到大白菜歌舞厅去看看吧,李济源开始和闻雅洁越走越近。他们以前要去跳舞还会邀约上几位好友同行,现在只有他们成双成对旋转在舞池里。你就不怕他们那天也学外国人跳贴面舞,好像情人一样搂搂抱抱,相互吞咽对方的口水。”
刘秀兰听得心惊肉跳,她自从和李济源结婚以来,夫妻双方已经建立了互信。问题出在闻雅洁身上,她为何还要死死地缠住李济源不放。她收紧绑在树上的绳子,说:“她是后悔了当初的所作所为还是另有原故。你要当面向她问清楚,再针对具体情况做好思想工作。”
张仁夸大其辞地说道:“她是受了闻锦蕊的蛊惑,乘着你不在家的时候,还想和李济源再续前缘。”
当天晚上,她经不住张仁的怂恿,跑到大白菜歌舞厅探听消息。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彩灯下面并没有李济源的身影。闻雅洁带着几个女伴缩在舞池的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练习迪斯科。刘秀兰观望了半个小时,始终看不出她有任何企图。她随即想个主意,悄悄地退到街上,转身来到向阳商店附近,坐在夜市摊上要了两瓶啤酒解闷。
月上中天,晚归的行人逐渐稀少。闻雅洁哼着小曲乘兴而来。果然不出所料,她就像孤身走夜路的女人用歌声来给自己壮胆。闻雅洁的身边没有任何男性公民的踪影,很难找到她出轨的证据。张仁这次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
刘秀兰感到索然无味,悄然离开了夜市。她想跟着闻雅洁多走几步路,观察一下是否有新的发现。她们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了水利局大门口。刘秀兰不小心踩到了摊贩们占位用的石头,引起一长串的连锁反应。
闻雅洁吓出一身冷汗,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刘秀兰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闻雅洁脸色惨白地叫道:“谁?躲在暗处装神弄鬼,吓死人是要偿命的。”
刘秀兰走到街灯下面,说:“你没有做亏心事,怎么会被人吓得失魂落魄。”她当面向闻雅洁摊牌,说:“你干得好事,竟然瞒着众人想和李济源生个儿子,以此来要挟他把我休了,你好名正言顺地嫁进李家。”
闻雅洁惊魂未定地走进大门。她让刘秀兰守住左手边,用身体遮挡值班室的灯光,防止有人偷窥她们的过激反应。她的心神依旧没有定下来,只有背靠墙壁站在昏暗的通道里,才有勇气打开思想的闸门,重新梳理纷乱的头绪。
十天前的一个夜晚,闻锦蕊借宿在堂姐家里,和她进行了一场有史以来最为隐秘的谈话。闻雅洁从她的嘴里知道了李济源和妻子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闻锦蕊长叹一声,先是替李济源打抱不平,这样优秀的男子汉怎么会面临着无子的窘境。她继而又提出来要为李济源代孕,不惜毁了自己的前程来成全他们夫妇的幸福。闻锦蕊仍是在校读书的处女,失身后很难找到宽宏大量的男人替她疗伤。她的一生也许会毁在这个污点上面。闻雅洁及时阻止了堂妹的疯狂想法。她被闻锦蕊的设想搞得神魂颠倒,愿意按照她的计划采取行动。社会舆论对形骸放荡的已婚妇女持包容态度。她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李济源,更为隐蔽地和他偷情生子。
闻雅洁推心置腹地说道:“小兰妹妹,你别把话讲得那么难听。我这样做也是为你着想嘛。”她依着墙站直了身体,说:“你今天能来半道上等我,看来此事早已泄露出去。你不用点名我也知道是谁干的。准确点讲吧,我原先只打算代孕,省去你们夫妻的诸多麻烦。”
刘秀兰缩在昏暗的角落里,说:“你别在这是诅咒人。”她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闻雅洁的嘴巴,说:“谁稀罕你代替我生孩子了。难道我就不应该有爱情的结晶。你生来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无孔不入地破坏别人的家庭。”
闻雅洁掩嘴笑道:“你果真能生小孩吗。小兰妹妹,你和李济源结婚快半年了,肚子却没有任何动静。你没感到有些异样吗。你还蒙在鼓里想要孩子,只怕要等来生啦。”
刘秀兰质问道:“你是从那儿得到的小道消息。”她故意戏弄道:“莫非是我丈夫喝醉了酒,又和你在背后卿卿我我,失言向你吐露了心声。”
闻雅洁羞红了双颊,说:“你别乱扣帽子,随便怀疑好人。李济源守口如瓶,从来都没有对我谈过此事。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是闻锦蕊亲耳听你婆婆讲的。她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吧。”
春夜的寒风依旧料峭。刘秀兰止不住打个寒颤,试图忘掉婆媳间的不愉快。她后退一步,说:“你最近千方百计地接近李济源,又在夜里对他百般呵护。原来你是有预谋地想要和他重结秦晋之好,不惜编造这类谎言来混淆视听。”
闻雅洁几乎惊呆了。刘秀兰的手中握着大量的证据,那儿像是长期离家在外面经商的女人。她浑然不知厄运的翅膀已经覆盖了她们的小家庭,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糕。闻雅洁亮明观点,说:“我对他好只是为了报恩。平心而论,你对李济源情有独钟,在这一点上我甘拜下风。我现在的优势是有着旺盛的生育能力,可以为李家传宗接代。我们俩的结合顺理成章,生出来的孩子绝顶聪明。”
面对飞来的横祸,刘秀兰的心理防线正在崩溃。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丈夫的爱抚,现在即将为自己的任性支付高额的代价,说:“你不知羞耻,妄想用高贵的血统来糊弄人。”她傻乎乎地笑道:“我是不会上当,让你们在我的婚床上鬼混。”
闻雅洁大言不惭地说道:“小兰妹妹,李济源是救过你的命,他同样也救了我一命。你为了报恩执意要嫁给他。我为了报答大恩人为何不能给他生养个后代呢。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嘛。你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亲手毁掉他的幸福,让李济源绝后吧。”她无视刘秀兰的感受,说:“医学已经给你判了无期徒刑,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得到宽大处理。即使熬到人工授精技术得到推广的那一天,你也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想怀孕已是万万不能。你办不到的事为何要阻止别人代劳。你就算是让贤也得允许我帮点小忙,传承他们家的血脉。”
刘秀兰感到十分惊愕,说:“你的脸皮真够厚,竟然把策划了几个星期的阴谋乔装打扮,对外宣称是在成人之美。计划生育可是国策,你就不怕触犯法律,昧着良心干缺德事,让你的灵魂下地狱吗。”
闻雅洁肆无忌惮地说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应付各种各样的非议。我只要怀孕以后,便能利用父亲的关系去香港小住一年半载,等到把儿子生下来再回内地上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交还给李济源,再由他来定夺我的去留吧。”她趁着夜色的掩护越讲越不像样,道:“最好是你们能离婚,让我俩共浴爱河。”
刘秀兰伤心欲绝,随后走访了妇幼医院的大夫。崔仲慧埋怨她不听医生的指导,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复诊了。他们若想领养孩子,她可以通过内部关系帮忙。刘秀兰不能容忍丈夫的谎言,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无权隐瞒家庭的不幸。一家人应该有福共享有难同担,缺少了最起码的信任,两个人如何面对未来的生活。她一气之下收拾好衣物,哭着跑回河口村。她前脚刚进门,就有两个外地人来跟父亲商谈事情,其中一个人还提到了龙潭。刘百泉只能以礼待客,暂且把小女儿的事搁置起来。刘秀兰已经了无生趣,起身独上小楼,蒙头大哭一场。
春季的龙潭最美,明净的水面波澜不惊,尽收满山茶花之艳,犹如藏在深山里的仙境。山脚下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声,随风飘向河边的村庄,催促勤劳的农人备耕生产。
刘秀兰从水利局返回乡下,心中依然放不下夫妻之间的芥蒂。她来的不是时候。阳春三月对城里人来说是踏青的好时节,在农村却意味着春耕大忙拉开了帷幕。刘百泉夫妇无心聆听小女儿的倾诉,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了解细节。刘秀兰并没有跟丈夫发生正面冲突,只是和外人吵上几句嘴便弃家出走,在他们看来有些不合逻辑。她仅仅是出于愤怒而不是受到虐待就要来娘家寻求庇护,让父母无法评判其中的是非过错。刘百泉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小女儿只是一时赌气,让她在村里散散心也好。按照以往的经验,过不了几日李济源就会来把她接回去,所有的误解都会烟消云散。一年之计在于春。村子里的大多数人家已在整理秧田,此时播下一颗种子,秋天就将收获千粒粮食。刘百泉不可能为点芝麻绿豆般的小事浪费大好光阴。刘秀兰整天无所事事,她在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全部出嫁了,每个人都在埋头干农活,那有闲心陪她解闷。哥嫂察觉她的神情不对劲,只敢把她当作保姆使唤,留在家里干些杂活顺便看管孩子。她有时会领着刘林去龙潭边上走走,借以排解满腔忧愤。
高天上响起阵阵惊雷,春雨乘风而来。随着雨势的增强,随后又降下密集的冰雹。正在田里播种的村民丢下农具,纷纷钻进附近的山林避雨。刘长文路过龙潭时随意瞟了一眼,发觉有人在山崖上出没,行踪十分可疑。他赶过去仔细观察,发觉刘秀兰在仰天叹息之际,不知不觉走到岸边临渊而立,似乎要投水自尽。他大声疾呼道:“秀兰妹子,那儿危险。小心掉到潭里就没命了。”
刘秀兰被他的喝声惊醒,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说:“你别大呼小叫的吓人,让乡亲们听见了多不好。”她的眼角尚有泪痕,说:“我只是来这儿散心。”
刘长文将她扶到大树下面坐好,说:“你的情况我听说了,得的又不是绝症,一点小病小灾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李济源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隐瞒医院的诊断,他了解你的病情后,或许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你们既然成了一家人,就要互相包容。你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们村里有些妇女到了中年才生育的大有人在。他都没有对你失去信心,你为何要悲痛欲绝。”
“是老天爷在惩罚我这个贪心的女人。”刘秀兰闭目沉思,毕竟这是个人隐私,怎能拿来公开讨论。她不想多谈此事,说:“我心中烦闷,跑回娘家来诉苦。爹娘却不理不睬,态度相当冷漠。我妈除了一点点怜悯心之外,也不敢过多指责李济源。”
刘长文看着河湾里的村庄,说:“他们最近也碰到了烦心事。”他反复权衡了一下,认为应该让她知道真相,说:“城里有人要来买龙潭,准备在河口村建个造纸厂。他们给出五千元钱的收购价。这是个让人心动的价格。我估计你爹这阵子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刘秀兰知道龙潭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老人家不可能违背祖宗的遗训,贪图富贵背负上终身的骂名,说:“我爹心里有数,不会干傻事的。”
刘长文认为她低估了形势,说:“开办工厂是赚钱的买卖,谁都想从中捞到一些好处。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逃过金钱的诱惑。”他又披露了一则消息,说:“刘百坚即将卸任。我们村又要面临着新的选举工作。”
刘秀兰开始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道:“你是说老队长知难而退,不想让良心受到谴责,要撂挑子了。”
“他也是被上面催逼的紧啊。乡里想发展地方经济,只能借船出海,招商引资是唯一的出路。他上了年纪,不会迎合上级的意图,迟早都是要被拿掉的。”刘长文捡起根树枝,慢慢拨弄着脚边的冰雹,说:“你别打歪主意,请来白月英也不起作用。他力不从心,你就是找出十万个理由也挽留不住他退休的脚步。”
刘秀兰脱口而出:“照此下去,龙潭马上就要改姓了。”她不敢再往下想那是一个怎样的结局,说:“莫非真应了那句老话:龙潭胜地,百世而衰。我爹会被气病的。”
“局势还未失控。”刘长文丢掉手里的枝条,说:“赵乡长耍了个滑头,决定把矛盾上交。他们对外商讲明龙潭是水源地,要得到水利局的批示,才能办理出让手续。”
刘秀兰立刻想到了丈夫,他身处决策层不可能对此事不闻不问。李济源公正无私,历来视水资源为农业的命脉,不容许身边的人浪费一点一滴。他这次面对着更为严峻的污染之患,怎肯轻易挥动审批之笔。厂方在自身利益的驱使下难免会使用卑劣手段。刘秀兰不能让心爱的人以身涉险,必须要找个稳妥的方法解决危机。她再次燃起了生的欲望,说:“要是上面顶不住呢。”
“只能靠全体村民的意志来解决问题了。”刘长文胸有成竹地说道:“如果河口村的人抱成团,不允许他们使用龙潭的资源。赵乡长来调解也没用。”
刘秀兰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说:“我听说农村的基层改选,仍然沿用差额选举的老办法来决定胜负。你可以站出来竞选村民小组长,担起领导责任。”
刘长文皱起了眉头,说:“我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能干成什么大事。”他巧妙地帮助刘秀兰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却在不经意间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说:“你太意气用事了。不要因为有人要霸占龙潭,你就想邀约一帮人扶佐我上台。”
刘秀兰所考虑的是事情好的一面,说:“长文大哥,我知道你能胜任村民小组长的工作。你在村里可以比肩我三姐,是最有学识的人,干起农活来更是一把好手。在这个关键时刻,有良知的人都应该站出来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山川河流。试问河口村的水源地被工厂占用后,你们拿什么去灌溉农田,浇菜种园子。为了子孙后代着想,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
刘长文走到树林边上,说:“选举工作已经开始了,我才去四处招兵买马,很难在短期内拉起一支队伍,没把握打赢这场攻坚仗。我还是当个平头老百姓乐得快活自在。”
“别拿困难当借口。你这样做并不光彩啊。”刘秀兰的心中有了既定目标,人也变得格外精神。她粗略估算了一下,说:“我可以多方活动,利用我爹的影响力帮你拉到五十张选票。再加上你的努力,大概有了百分之五十的胜算。你就大胆地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