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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油锅(1 / 2)

 01

健马长嘶,向前急奔。

三个人都已坐下来,冷冷地看着陆小凤,一个是高涛,一个是海奇阔。

第三个人却不是表哥,是杜铁心。

车底的夹层中本来明明只有表哥一个人的,现在反而偏偏少了他一个。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在前面赶车的是谁?是不是那个本来应该在买酒的车夫?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想说话,却说不出。

他们点穴的手法很重,他脸上的肌肉都已僵硬麻木,非但说不出话,连笑都笑不出。

他们显然并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笑,可是等到他们要他说话的时候,他想不说都不行。

杜铁心的手张开,又握紧,指节发出一连串爆竹般的响声。

高涛看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做刑堂的堂主,一共做了多少年?”

杜铁心道:“十九年。”

高涛道:“在你这双手下面,有没有人敢不说实话的?”

杜铁心道:“没有。”

高涛道:“据说你本来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做总瓢把子的,你为什么不干?”

杜铁心道:“因为刑堂有趣。”

高涛道:“因为你喜欢看别人受罪?”

杜铁心道:“不错。”

高涛笑了,海奇阔也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就像生了锈的铁器在摩擦,令人听得牙龈发软。

海奇阔笑道:“我倒真想看看他当年的手段。”

高涛道:“你马上就会看到的。”

海奇阔道:“刑堂已布置好了?”

高涛点点头。

海奇阔道:“据说昔年三十六寨里的叛徒,宁可下油锅,也不愿进他的刑堂。”

高涛道:“一点也不错。”

海奇阔道:“他是不是有套很特别的法子对付叛徒?”

高涛阴恻恻地笑道:“不但特别,而且有趣。”

陆小凤闭上眼睛,只恨不得将耳朵也塞住,这话听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却又偏偏不是假话。

高涛忽又像唱歌一样唱着道:“将入刑堂,伤心断肠;入了刑堂,喊爹喊娘。”

海奇阔眨着眼,故意问道:“出了刑堂呢?”

高涛道:“出了刑堂,已见阎王。”

杜铁心冷冷道:“入了刑堂,就已如见阎王了。”

高涛道:“刑堂里也有阎王?”

杜铁心道:“我就是阎王。”

车窗外忽然变得一片漆黑,连星光月色都已看不见,车声隆隆,响得震耳,马车竟似已驶入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在洞中又走了段路才停下。

高涛长长吐出口气,道:“到了。”

海奇阔道:“这里就是黑心老杜的刑堂?”

高涛吃吃地笑道:“这里也就是阎王老子的森罗殿。”

海奇阔将陆小凤从车厢里拿了出来,就像是拿着口破麻袋一样,既不小心,也不在乎,一下子撞上车门,一下子又撞上山壁,撞得陆小凤脑袋发晕,连骨头都快散了。

高涛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手里钩着的是个活人,不是破麻袋,你怎么不小心一点?”

海奇阔道:“我看不见。”

这倒也不是假话,山洞里实在太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愈走路愈窄,被撞的机会更多。

现在连陆小凤自己都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口破麻袋了。

幸好就在这时,前面山壁上“咯咯”地在响,忽然有了一块石壁翻了起来,露出个洞穴,里面居然有光。

不但有光,还有桌椅。

桌上摆着对死人灵堂里用的白蜡烛,已经被燃掉一大半。

烛火闪烁,风是从洞穴上一条裂隙中吹进来的,就好像特地为这里造出的通风口。

海奇阔随随便便地将陆小凤往桌子前面一摔,叹息着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高涛道:“就算有十万个人在附近找上三年六个月,也一定找不到这里面来。”

海奇阔用钩子敲了敲陆小凤的头,道:“若是找不到,谁来救他?”

高涛笑道:“他就算真的喊爹叫娘,也没有人会救他的。”

海奇阔道:“那么他岂非已死定了?”

杜铁心道:“他不会死得太快。”

海奇阔道:“为什么?”

杜铁心冷冷道:“因为我一定会让他慢慢地死,很慢、很慢!”

海奇阔道:“他想死快一点都不行?”

杜铁心道:“不行。”

海奇阔笑了,发现高涛正低着头,好像正在研究陆小凤身体的构造,就问道:“若是由你动手,你准备从哪里开刀?”

高涛拍了拍陆小凤的手,道:“当然是从这两根宝贝手指头。”

海奇阔道:“若是我,就先拔他的两条眉毛。”

高涛道:“哪两条?”

海奇阔道:“当然是长在嘴上的那两条。”

两个人愈说愈得意,就像是屠夫在谈论着一条待宰的羔羊。

陆小凤一向是很看得开的人,也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心里的滋味,却好像整个人都已在油锅里。

看起来他的确已毫无希望,能够快点死,已经是运气。

谁知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

“是什么人?”

高涛、海奇阔、杜铁心,三个人同时蹿了出去。

三个人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不但反应快,动作快,而且身经百战,能挡得住他们联手一击的人,并没有几个。

外面来的仿佛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来送死的。

他们一蹿出去,就采取了包抄之势,无论来的这人是谁,他们都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海奇阔剽悍凶猛,手上的铁钩更是件极霸道的武器,以五丁开山之力,抢在最先。

杜铁心单掌护胸,右掌开路,紧贴在他身后。

又是一声冷笑,黑暗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就像是雷霆震怒,闪电生威,却比闪电更快,更可怕。

只听“叮”的一响,一柄铁钩打上石壁,火星四溅,铁钩上还带着一条铁臂。

杜铁心已仰面而倒,一股鲜血,泉水般从咽喉间涌出。

两个人连惨呼声都没有发出,就已气绝。

好快的剑!

剑锋还在黑暗中闪着光,闪动的剑光中,仿佛有条人影。

高涛看见了这个人,一步步向后退。

他的脸已完全扭曲,就好像忽然看见了厉鬼出现,退出几步,一跤跌在地上,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流了出来,整个人都跌成了一摊泥,竟活活地被吓死。

谁能让他怕得这么厉害?

谁能有这么快的剑?

西门吹雪?

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穿着身灰布长袍,戴着顶篓子般的竹笠。

不是西门吹雪,是老刀把子。

陆小凤的人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又掉进冰窖里,全身都已冰冷。

他一心想抓住这个人的致命要害,这个人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就算他宁可进油锅,也不愿入杜铁心的刑堂,可是现在他宁可进刑堂,也不愿落入老刀把子的手里。

老刀把子的声音却很温和,居然在问:“他们有没有对你无礼?”

陆小凤苦笑。

刚才被撞了那么多下,他血脉总算被撞得比较畅通了,已经能说得出话。

可是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老刀把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你受到他们的委屈,他们还不配。”

陆小凤忍不住道:“我现在才知道,你早就准备在事成之后杀了他们的。”

老刀把子并不否认,道:“斩尽杀绝,连一个都不留!”

陆小凤道:“也许满翠楼那地窖,本来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老刀把子道:“凌风山庄的地窖也一样。”

——潮湿阴暗的地窖、呼号着想逃命的人、血肉模糊的尸体。

陆小凤忍不住想呕吐,但他忍住了,道:“他们本就是要死的,虽然没有杀死铁肩那些人,你的计划还是没有失败。”

老刀把子笑了笑,道:“我早就说过,我绝不会失败。”

陆小凤也只有承认,现在看起来,最后的胜利的确属于他。

老刀把子道:“这就好像攻城一样,就算你已攻破了九道城,外面虽然已血流成渠,我却还是太太平平地高卧在城里。”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的思虑比你更周密,你能攻破九道城,我早已建立了第十道,到了这道城外,你已精疲力竭,倒下去了。”

陆小凤道:“你算准了我已没法子揭穿你的真面目?”

老刀把子道:“现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为你作证,你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人。”

老刀把子道:“谁?”

陆小凤道:“你自己。”

老刀把子大笑。

陆小凤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我说得不错,所以你一定要杀我灭口。”

老刀把子道:“你呢?你自己是不是完全绝对相信你自己的想法?”

陆小凤道:“我……”

老刀把子道:“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够摘下我这顶竹笠来,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陆小凤无法否认。

老刀把子道:“还有件事你也错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刀把子道:“我并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你不想?”

老刀把子又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现在跟死人有什么两样?”他微笑着转身,施施然走了出去,“不值得我杀的人,我绝不会动手的。”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道:“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老刀把子头也不回,道:“不能。”

02

烛光闪动,已将熄灭。

老刀把子已走了,入口处那块巨大的石壁,也已密密阖起。

就算陆小凤能够自由活动,也一定没法子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现在这地方就好像是个密封的罐子,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跟一个死人又有什么两样?

没有两样,这密封的罐子,就是他的坟墓。

每个人迟早都要进坟墓的,只不过活生生地坐在坟墓里等死,还不如索性早点死了的好。

最悲哀的是,现在他连死都没法子死。

烛泪已将流尽了,他的生命,岂非也正如这根残烛?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往不利,无所不能的超人。

他能从以前那些危机中脱身,也许只不过全凭一点运气。

可是遇见老刀把子这种可怕的对手时,运气就没有用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不能绝对相信的,除非你能亲眼看见我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永远看不到了,他已只有带着这疑问下地狱去。

——为什么要下地狱?

——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的人,不下地狱还能到哪里去?

烛光灭了,他却还活着。

世上唯一比活生生坐在坟墓中等死更糟的事,就是活生生地坐在黑暗里等死。

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甚至还想起了车窗中那双发亮的眼睛。

此时此刻,他为什么还会想到她?

难道这个有一双发亮眼睛的过路女人,和他也有某种奇异而神秘的关系?

密室中忽然变得很闷热。

他已开始流汗,一粒粒汗珠,就像是蚂蚁般在他脸上爬过。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能动了。

——你有只天下无双的手,你这两根手指,就是无价珍宝。

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是现在,他这两根手指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力捏一捏他自己的腿,让他清醒清醒,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

只不过清醒了反而更痛苦。

“如果能睡着多好。”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地狱里,岂非也痛快得很?

他睡不着。

随着黑暗和闷热而来的,是疲倦和饥渴,尤其是渴更难忍受。

这种罪要受到何时为止?

到死为止。

什么时候才能死?

他忽然大声唱起歌来,唱的还是那首儿歌:

妹妹背着泥娃娃,

要到花园去看花……

黄金般的童年,甜蜜的往事,就连往日的痛苦,现在都已变得很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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