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
褚怿沉默少顷,反应过来问的是赵慧妍。
这个话题有点沉重,并不适合两人眼下这你侬我侬的氛围,但这话题又必然跨不过去。
褚怿静了静,如实答:“不太好。”
便是不亲自护送,照那又是逃亡、又是堕胎的情形想想,就知道定然不可能会好。
只是容央应该尚不知道后者。
褚怿唇微抿,再道:“她也怀了身孕,但自己打掉了。”
容央骇然回眸,日晖下,瞳心布满震愕。
褚怿则平静道:“那孩子不能留。”
光线一黯,小船驶入洞中,容央睁大眼看着对面脸落阴影的褚怿,唇线抿得直而紧。
褚怿向她伸来一只大手。
缓缓地,容央握住,被他揽入怀里。
其实,自打那次艮岳的事情发生后,替嫁一事所造成的愧怍大致就从容央心里抹掉了。
可是,朝廷灭辽,两国决裂,赵慧妍代她和亲、替她受罪的真相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摆上台面,每等思绪一闲,就又开始来提醒她、折磨她——如果不是赵慧妍,今日被大鄞放弃、被大辽残害的人就是她。
那种痛苦会有多么深,多么尖锐,容央不知道,也不敢真正去想,她只是很快发现,那份被抹掉的愧怍和不安又开始蠢蠢欲动,伴随着赵慧妍回京时日的临近,翻江倒海、澎湃汹涌地卷土重来。
——你记着,从今以后,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与此同时,拍打在耳边、心间的还有这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容央坦诚地道:“我有点害怕。”
褚怿的怀抱略微冷,大抵是那些肩甲、护膊太坚硬的缘故,他自己似也明白,用宽厚温热的手来拢她肩膀,安抚道:“有备无患。”
容央听着,却总感觉这不像是安抚,更像提醒和忠告。
“我说我害怕的意思是,比起她回来后可能对我造成的‘患’,我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
容央扬起脸庞,昏昏日影里,妙眸灿亮,抵触和困惑一览无遗。
“她没有能嫁的人,我嫁了;她失去了她的孩子,我怀上了你的骨肉;她的婚姻支离破碎,成天下笑柄,我和我的驸马情深意厚,如胶似漆……你说,这种情形,我要怎么做,才有可能少招些憎恶呢?”
褚怿听得想笑,心道这愁的内容,倒真是很令人牙痒,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夸她太有先见之明,还是损她太过多情自大。
“嗯,该如何呢?”
于是,褚怿难得狡猾地把这皮球踢了回去,想看她怎么答。
容央陷在自己的疑窦里,不跟他计较:“我既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为了什么而刻意去做些什么。
知人知面难知心,可我觉得对于我和慧妍来讲,真心与否,反而是最容易识别的事情。
所以我想,比起怎么面对,或许我更应该认真地思考一下,我对慧妍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吧。
“如果我心疼她,我就掏心掏肺地爱护她、珍惜她;如果我只是害怕她报复我,那我就全面警惕,枕戈待旦吧。”
褚怿怔然。
容央环住他颈,眸盯住他:“夫君觉得呐?”
这一声“夫君”,娇娇糯糯,唤得人脊骨酥麻,一下就不是那“枕戈待旦”的兵戈味了。
褚怿勾唇笑,点头应是,容央眸光倏而促狭地,一点点贴上来。
“不过……她没有在路上吃夫君的豆腐吧?”
褚怿唇勾得更高,微垂的目中春光浮动:“夫人以为呢?”
容央腹诽坏,知道她心焦,还不敢老实地答,小手抚他肩甲,哼哼:“我以为夫君这么硬的一个,她也吃不动吧?”
褚怿失笑:“是,也就你牙口好了。”
容央:“……”
小船泊岸,苦候柳下的荼白、雪青一溜烟迎将上来,褚怿把人交过去,千叮万嘱回府休憩,又于原地看三人登车、侍卫相护着调头,这方整理仪容,阔步往皇城东华门赶去。
水道曲折,无论如何不可能跟周道如砥的御道相比,褚怿赶到时,大部队显然已在巍峨皇城外等候多时。
百顺牵马而立,抓头挠腮,一瞧褚怿回来,感动得直呼“老天爷”。
队伍中间,阔大的马车静默停立,落着春晖的窗扇开有尺余宽,一双眼在内冷漠观察。
褚怿上马,扬手示意,一队蹄声重新响起,车轮徐徐朝城门滚动。
婢女抱怨道:“总算回来了,究竟是什么要紧事,一去去这样久。
唉,不知道殿下思念官家和娘娘么……”
赵慧妍默不作声,在马车驶入皇城刹那,静静闭上双眼。
帝后在文德殿内恭候,三人团聚,一片唏嘘。
褚怿不必参与这感天动地的剧场,把人交付完后,请辞离去。
偌大的殿堂之内,该哭的、该叹的因他的离去而愈发动情。
吕皇后泪淌如线,颤着手抚过赵慧妍苍白憔悴的脸颊,心痛地喊:“吾儿受苦了!”
赵慧妍靠向她肩头,羸弱的身形委顿如凋残的蒲柳曳地,吕皇后声更哽咽,抱住她纤薄得硌手的肩,承诺:“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从此往后,有官家和嬢嬢庇护着你,世间再无人可欺你辱你,伤害于你了!”
官家坐在一边,也是揪心长叹,他大概是全天下最擅于自省、最擅于对人生愧的君王了。
吕氏的吞声饮泪,慧妍的一言不发,都是刺痛他、激醒他良知的良药。
“慧妍还年轻,不要怕。”
官家郑重严肃,缓缓道:“你是大鄞的帝姬,是朕的爱女,有朕相护,无人敢对你不敬……这一次,你想嫁谁,朕都依你。”
殿中的抽泣声一滞,吕皇后泪眸生光,赵慧妍的头转过来,空无一物的眼瞳中,缓缓有浮冰碎裂,微茫浮跃。
“爹爹,此话当真吗?”
官家道:“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