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次日,四爷褚晏回京一事彻底在府中炸开了锅,各房忙里忙外,催后厨备酒菜的,领晚辈前去拜见的,协助文老太君一并安排亲事的……一个个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容央领着雪青、荼白两个在庭院里散步,无论人往哪儿去,入耳都是跟此事相关的只言片语。
于是,不过短短一刻钟内,四爷的六房妾室、三位暂定的未婚夫人分别有何专长、是何品性,三人莫名其妙地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想想昨夜褚怿关于侯府缺子嗣的那番话,容央百感交集,悻悻然长叹一声。
在这忠义侯府做男人,也不知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哪。
一行人走走停停,临近水榭时,对面忽有清越的琴音顺风飘来,其音色脆亮,如珠似玉,显然乃箜篌奏出。
容央不由止步,展眼望去。
湖心一座两层高的阁楼上,有鬓影衣香起伏,一时彩袖翩跹,歌声绕梁,琴音不绝如缕。
前面引路的大丫鬟看她对着那处走神,解释道:“那边是采星阁,眼下应是老太太给四爷安排的娘子们在向四爷献艺。”
容央扬眉,细听那乐音片刻,赞道:“箜篌弹得不错。”
大丫鬟笑道:“四爷爱听箜篌,那位是老太太专门派人从江南寻来的乐姬,八音之中,最擅长的便是这门乐器。”
容央了然之余,颇感意外。
原本以为这位年逾三十还没成家的大将军只是个专攻军事、不解风情的战痴,没想到私下里也还这么有闲情逸致。
可是,既是好乐之人,那想来身边一直是不缺美人相伴的,怎么都这把年纪了,还会孑然一身呢?
容央费解,走神间,阁中乐曲戛然而止,少顷,换曲而奏。
所换曲目,竟是《湘妃竹》。
容央缓缓蹙眉:“弹这首,就太一般了。”
离开水榭,眼瞅着日头渐高,该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容央便吩咐打道回府。
那大丫鬟便又忙领着三人往褚怿的别苑闻汀小筑走。
午膳只在各房屋里自用,晚膳时,方一并去前厅赴宴,今日是给四爷褚晏接风。
转入后院,树影葳蕤的墙垣那头传来少女低低私语声,一行人想当然认为又是下人在议论四爷的事,静默走着,没放在心上。
正当穿过月洞门进去时,那压低的窃语里突然爆发一记扼腕长叹,一人道:“只可惜了大哥哥,奶奶费尽心思把他弄回来,贤惠夫人娇美妾,样样都替他选得妥当了,就等着成事后挨个地抱重孙,没想到竟然……唉!”
这一叹,实乃情真意切,苦恨绵绵。
墙外四人齐齐变色,领路的大丫鬟十分尴尬,随行的雪青、荼白相继蹙眉,容央神色冷凝,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可惜?
他褚怿尚主还可惜?
贤惠夫人娇美妾?
什么东西?
!
还“唉”?
唉什么啊?
!
容央无语,皱眉压下一肚子火,便欲上前去一探究竟,那墙下又传来一人声音。
“要我说,那三个妾室倒也还罢了,最让人不舍的还是雁玉姐姐,那样好的性子,又是自小跟大哥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盼了他那么多年,眼看就要修成正果了,哪知给……横空插足,这一生的姻缘幸福,就这样葬送了……”
墙外,那侯府的大丫鬟越发诚惶诚恐,“被插足”的当事人更是不消多说,险些气倒。
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在情绪上受制于人,当事人自认常年混迹于宫闱之中,很是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小脸紧绷,生生咽下那一口恶气。
下一刻,挺胸敛容,强行挤出一抹笑容,阔步往前行去。
松树下,绿荫如墨泼,三房的褚琬和六房的褚苓坐在一条长椅上,正一唱一和地为那没能过门的雁玉姑娘大鸣不平,耳后突然传来一声低笑:“雁玉是谁啊?”
两人转头一看,瞬间花容失色。
浓荫里,嘉仪帝姬美目流波,笑容可掬,曼声道:“是府上原本定给大郎的夫人吗?”
褚琬、褚苓两人脸色越发难看。
还是年纪较长的褚琬回神得快,拉着褚苓行礼告罪后,讪笑道:“回殿下,那是大哥哥表舅家的姑娘,姓林,闺名雁玉,比我们几个姊妹略大一些,因平日里多有往来,所以奶奶先前的确有意让大哥哥上门去求娶。”
又忙转折:“不过后来官家赐婚,这事就再没人过问了,毕竟殿下金尊玉贵,倾国倾城,大哥哥能够尚主,又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呢?”
容央“哦”一声,道:“那他都没心思了,你们又还想什么呢?”
褚琬一震,脸乍然涨红。
容央视若无睹,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刚刚听你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呢?”
褚琬深吸一气,咽下心里那点委屈:“是。”
“六礼都到哪一步了?”
这问的便是议亲的细节了。
褚琬越听这高高在上的口气,越感气闷不甘,想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本该是那温顺体贴、同她知心知意的林家姐姐,一时更忿然难平。
遂心一横,硬声道:“其实,都已经开始纳彩了。”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你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人家小俩口早就把婚事定下,比翼双飞了。
却听容央道:“哦,那就是八字都还没一撇嘛。”
褚琬:“?
!”
六礼之中,纳彩只是第一步,问名是第二步礼,其中包括取双方八字占卜问吉。
容央微笑:“既然只是些没影的事,日后就不要再提,大郎如今是有我了,可林家的表姑娘还待字闺中哪,你们在这儿多嘴多舌的,虽然并无坏心,可若被有心人听去胡乱编排,岂不是平白损坏人家的名誉,耽误人家的姻缘了?”
极和蔼地看着褚琬:“多不好的事,对吧?”
褚琬匪夷所思,平生简直头一回遇上这样脸皮厚的人,分明是她拦截插足在先,害林姐姐芳心碎尽,痛不欲生,怎么倒还有脸这样理直气壮?
还有,什么叫“被有心人听去胡乱编排”?
这里除了她,还有哪个“有心人”吗?
!
褚琬嘴唇抽动,几次张口结舌,奈何修为尚低,硬是没能反诘回去。
容央此刻极为体贴,断然不再为难于她,留下一笑后,领上人迤迤然去了。
走开两步,倏地转头:“那三个妾……”
这一回,不劳褚琬回答,领路的那大丫鬟已上前道:“回禀殿下,那是老太太为子嗣考虑,在大郎君回京前准备的,但大郎君平日里忙,尚主前,老太太一直没寻着机会把人抬入府,只安置在外边的偏宅里养着,尚主后,因怕殿下多心,就遣人私下里把人送走了。”
容央神色缓和,继而轻叹:“那真是可惜了。”
众人:“……”
褚怿在练武场带完褚恒、褚睿及褚蕙三人,低头轻嗅身上气味,眉间微拢。
天到底是热起来了,明明也没怎么动,汗气就直往鼻孔里钻,想到屋里那位娇祖宗,褚怿心里叹气,站在练武场上吹了会儿风后,方往闻汀小筑走。
刚一进院,有个大丫鬟面色颇凝重地赶来,低头朝他禀告了几句。
褚怿听完,挥手把人屏退,径直入主屋。
日照荧荧,那人长裙曳地,正坐在一方榻上,一手支颐,一手拨弄花瓶里新鲜的八仙花。
她的指甲今日是花青色,映衬在一片丁香色的八仙花里,深深浅浅,比花更鲜妍。
褚怿在坐榻前站定。
容央拈下一瓣花,朝他道:“听说老太太一早就给将军准备了三位姬妾,因为要尚主,怕我不同意,所以最终没有抬入府?”
褚怿看她一眼,四平八稳在小案对面坐下。
声音无起伏:“嗯。”
容央细辨他脸上神色,什么都没看出来,只那一声没有情绪的“嗯”干巴巴的,越品越令人不畅快。
他就不解释解释,比如打一开始起,他对那三位姬妾就没有任何兴趣;比如就算她会同意,他也不会因为缺子嗣去宠幸他人?
!
容央不悦道:“那我若是同意呢?”
眼睛更亮,直如镣铐一般把对面人锁着。
褚怿心里明白得很,扯唇:“没那力气。”
没那力气?
容央蹙眉,愠恼以外,另一股疑惑又在心底升起:“很……费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