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没有母族庇护的嘉仪,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
就让那位英武耿介的青年将军,来做这后盾吧。
拿定主意后,官家释然,便欲昏昏入眠,殿外突然传来急切的嘈杂声。
“何人在外聒噪?”
崔全海忙来应道:“……御史中丞刘大人,称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启奏官家。”
十万火急?
官家狐疑,生怕又是为革驸马职务一事,这时殿外人声渐高,一句“公然抗旨,杀降八千”传入耳中。
官家脸色一凛。
崔全海小声道:“似乎是骠骑大将军褚晏在山西剿匪的事……”
官家闻言,脸色愈沉,思忖片刻道:“传。”
申时,署衙马场。
炎炎赤日灼烧大地,甲胄齐整的方阵中,是雅雀静默、唇揭齿寒的冷。
军都指挥使管辖五营,每营五都,每都一百人。
今日受检阅的二千五百余人中,不合格者逾六成。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军都指挥使来罚,自然是罚级别最高的主官和副官。
五个指挥营的正副指挥使低头出列,脱去甲胄,赤膊站立烈阳之下。
边上已有准备笞刑的禁军在瑟瑟等候。
褚怿声音平直:“行刑。”
语毕,一声笞响兼皮肉破裂声和闷哼声划破场上的死寂,继而是两声、三声……
一片一片,此起彼伏。
间杂队列里的倒抽冷气之声。
褚怿抬头,把受刑的十人一一巡视过去,对上一双阴冷的眼。
他记得这双眼,那日来马场寻人切磋,在人潮里朝他射来冷光的,正是这一双眼。
褚怿眼不动,唤来李业思,直接伸指示意。
那人神情明显一震,被鞭条笞中时,强撑的表情绷垮。
李业思看过去,立刻回答:“三营副指挥使刘纲。”
褚怿:“家世。”
李业思因这一问而略意外:“……御史中丞刘石旌之子,翰林学士王靖之的外孙儿。”
刘石旌,王靖之。
俱是回宫谢恩那夜,入云楼宴中之人。
褚怿笑。
这一家人对忠义侯府的反感憎恶,看来已是出奇地统一了。
半个时辰后,褚怿离开署衙,刚上马车,一人一骑自大街尽头匆匆而来,口中高喊“大郎君”。
褚怿吩咐车夫稍后。
那人翻身下马,上前急喘片刻,禀道:“大郎君,刚刚宫里有消息传来,四爷被人弹劾了!”
褚怿皱眉:“因何事?”
那人脸色难堪:“四爷在山西平乱,把投降的八千山匪全杀了……”
李业思正在车下相送,闻言悚然:“大将军杀降?
!”
朝中平定匪乱素有章程,大致以招安为主,剿灭为辅,无故杀降,无异于抗旨。
褚怿:“四叔如今人在何处?”
那人回道:“已在回京路上,快的话,不出六日便可入京。”
李业思焦急地看向车上:“谏官都已入宫弹劾,待大将军回来,只怕形势于我等已然不利。”
褚怿眉目沉静,并无一丝慌乱:“何人所弹?”
报信人道:“御史中丞刘石旌。”
李业思一震。
褚怿冷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
褚怿泰然入车,隔窗对二人道,“传信吴大人,安排言官弹劾参知政事,上官岫。”
李业思瞪大双目,报信那人怔忡之后,领命而去。
这时,褚怿朝窗外勾手。
李业思靠近。
褚怿低头轻语片刻,交代完后,在李业思的惊疑中合窗而去。
炎日西颓,从宫中大功告成的嘉仪帝姬此刻正坐在水声潺潺的水榭里歇凉。
雪青在边上摇扇,荼白在桌前剥着新鲜亮泽的玉石榴,时而暮风吹过,微燥的空气里散开淡淡花香。
雪青忽低声道:“殿下,驸马爷回来了。”
容央转头。
树影横斜,假山起伏,回廊内,一道玄影飒飒然行走其中,容央看过去,碰巧那人也侧目看过来,隔着脉脉余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心头怦然一下,容央移开眼。
少顷,褚怿走至水榭中。
容央故意不看他,曼声:“这就回来了?”
褚怿:“殿下不欢迎?”
容央依旧淡淡地答:“刚结束休沐就这样归心似箭,日后在公务上如何能有建树?”
褚怿琢磨着这个“归心似箭”,继而一瞥西边日头:“是该殚精竭虑,披星戴月。”
容央也看见那西沉的日头了,脸色怔住。
他是成心的么?
眉间一蹙,容央正声道:“殚精竭虑是应该的,披星戴月……倒也不必。”
褚怿笑。
这一声笑很低,但还是被心虚的当事人捕捉到了,容央冷下脸,便欲“力挽狂澜”,百顺突然自廊上赶来,神色凝重地在褚怿耳后低语片刻。
容央蹙眉。
褚怿听完,头一点,把头屏退。
容央道:“有事?”
褚怿走入亭中,面上无并无异样:“衙中有人延请,今夜戌时漱玉居小聚。”
夜里去外面小聚?
容央眼神当场就跟着脸一并冷了冷,若不是想到京中官员多半是这德行,而他刚刚回京,又是新官上任,是该在交际方面多费些功夫,只怕是要发作一二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心里的不爽快还是要略略表示的。
于是似笑非笑:“将军人缘倒是不错。”
褚怿在小桌前坐下,四平八稳:“承蒙殿下垂爱,衙中不少同僚对臣心怀羡意,引颈欲交。”
容央显然对这份恭维并不太满意:“说的像是很多人都想尚主似的。”
褚怿便顺水推舟:“那是自然。”
容央拈起琉璃碗里的一颗红石榴:“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水榭外湖光流转,丝丝斜晖铺陈在两人之间的小石桌上,褚怿视线从那拈石榴的指头上移,对上那双促狭的眼。
很体贴、也很有自知之明地回以一笑:“殿下是想说臣吧?”
“……”
容央万没想到他会反诘这样一问来,一时又窘又喜。
窘的是他一针见血,喜的是他还是很懂得在自己面前放一放身段的。
于是这回是真的展颜了,把那颗准备自吃的石榴送过去,哄:“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鹅肉的,将军已经吃到了,不是癞蛤*蟆。”
褚怿盯着她拈在指间、朝自己送来的红石榴,掀眼:“我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