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是夜,玉芙殿。
错金博山炉青烟氤氲,内室弥漫着细腻熏香,容央身着雪白中衣,静静端坐在金漆浮雕五屏风镜台前,任荼白、雪青取去鬓上珠钗。
光可鉴人的镜面里,美人肌肤胜雪,五官昳丽,头上花钿愈少,愈显天然动人,风流明媚。
容央默默看着,眼前浮现的却是今日兴国寺里的一幕幕,走神间,雪青低低道:“殿下与王忱如今算是分道扬镳了,不知这选驸马一事,可有何打算?”
容央眼睫一动,被迫收神:“没有打算。”
雪青自知这回跟王忱不成,无论有情无情,对容央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打击,想了想,道:“有道是好事多磨,况殿下天人之姿,世间能够与您相配的,本就寥寥可数,碰些坎坷在所难免,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容央脸上郁色稍缓,然而还是没有多言。
雪青观察她镜中模样,弯腰去摘那双金一把莲耳环,趁势道:“不知殿下觉得,今日护送的褚将军如何?”
提及褚怿,容央心微跳,边上荼白更是意外:“褚怿?
就那位打了败仗还盛气凌人的定远将军?”
单听这一串修饰,便可知很不待见了。
雪青把那只金耳环搁在镜台上,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褚家军今朝虽败,可过往的赫赫军功却不是大风吹来的,不然,又怎能传下这‘忠义侯’的封荫?”
荼白蹙眉,道:“可我听说,这一仗可败得不轻,金坡关一役,足足折了六万多人,辽人差点就破了易州城。
官家一向对战事不太看重,这回兵败,却把参知政事上官大人都派去北边和谈了,可见非同小可。”
雪青道:“金坡关一役的主帅是褚四爷,而非褚大郎君。”
荼白领会过来,蓦然间福至心灵,促狭道:“真是想方设法替人家开脱,怎么,问殿下人家如何,难不成是今日看上了这位大郎君,想让殿下替你撮合?”
座上容央蛾眉一颦,雪青上前去打荼白,饶是素来沉静,也不由恼道:“就你一天到晚最会瞎猜搬弄,唯恐天下不乱!”
荼白跳开两步,拿着刚摘下来的一支银鎏金莲花鸳鸯顶锥脚簪,冲雪青扮鬼脸。
雪青懒得理她,朝容央正色道:“奴婢今日跟殿下提及这位褚将军,是觉着,他或许对殿下有意。”
容央心一震,纷然思绪彻底从王忱一事上收回,镜中一双大眼晶亮。
他对她有意?
!
然而声音还是平平静静的:“说来听听。”
雪青道:“这位褚将军自与殿下相遇以来,每逢相处,眼神十次有八次在殿下身上,不知殿下可有感觉?”
容央想起那男人黑而深的一双眼,抬手轻抚自己脸颊:“的确。”
雪青莞尔,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今日离开兴国寺时,他特意拦下奴婢,问了一个问题。”
容央扬眉,荼白也忍不住瞪大眼凑近来。
雪青道:“他问,长帝姬院中的歌,乃何人所唱。”
这一问,另外两人心里立刻雪亮了。
大鄞不比前朝拘谨刻板,勾栏瓦舍乃是前所未有的繁盛,为博恩客一笑,无论文房四艺还是轻歌曼舞,那些个美人都是无一不通,不有不精的。
男人们整日厮混其间,贪声逐色,在某些方面自然就格外敏感,最受不住的,就是那一把把润得能滴水的歌喉。
嘉仪帝姬自认声动梁尘,喉清韵雅,且又自矜身份尊贵,非坊间歌姬可比,二者相兼,实乃音如天籁,想那离京十年的乡巴佬一听之下被勾了魂,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握起镜台上的嵌螺细骨梳,对镜梳起垂在胸前的乌黑秀发,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雪青道:“照殿下往日立的规矩,谎称为奴婢所唱,可奴婢瞧褚将军当时的神情,似是不信的。”
虽然坊间盛行音律,但一国帝姬在寺庙后山里唱靡靡之音确非什么上得来台面的事,容央以往就立过规矩,如外人问起,全谎称为雪青所唱。
两人气质迥异,然音色还是十分相似的。
只是没想到,竟没瞒过那男人的耳。
倒是精明。
容央唇微动,半天不闻雪青下文,不由道:“还有呢?”
雪青略略怔了一下,方道:“还有……就是那糖葫芦。
照理说,褚将军应该知道殿下的用意,他刚刚回京,跟王公子无冤无仇,却不惜为全殿下颜面得罪对方,可见是把殿下放在心上的。”
心念急转,又道:“况且他一个铁血男儿,如果不是为殿下,又怎会去吃那黏糊糊的糖葫芦呢?”
这倒是。
那男人一看就是个钢筋铁骨,枯燥无趣的,如果不是对她上心,怎么可能会去吃糖?
再者,她清楚地记得,他把那串糖葫芦还来时,可是一副很嫌恶的模样呢。
容央唇角笑意盈盈。
荼白后知后觉:“还别说,照雪青这么一理,这褚将军在殿下面前是有点儿不对劲,那眼神,老是直勾勾的。”
雪青笑,看回镜中:“所以,就看殿下的意思了。”
荼白素来最爱起哄,立刻挤眉弄眼:“殿下,这褚将军如何啊?”
容央垂眸,明面上认真梳头,实则满脑子全是那男人的模样——
他叼着根草躺在桥下的样子,他满身酒气倚靠在廊柱后的样子,他闲闲站立车窗外的样子,还有今日在小山坡下,他屈着一条腿席坐树下的样子……
最后道:“一个糙汉罢了。”
“……”
荼白脸上笑容一僵,撇眉:“差点儿忘了,殿下不喜欢武夫。”
非只嘉仪帝姬,整个汴京都没几个倾慕武官的人,本朝尚文,各家姑娘喜爱的都是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便如王忱那其貌不扬的,爱慕者都多得数不胜数。
雪青脸上淡笑倒是不变,果不然,只一眨眼,容央又道:“也就那张脸还凑合吧。”
荼白越听越糊涂,拿不准这是个什么态度,雪青道:“无妨,大鄞的好儿郎千千万万,缘分来时,殿下总能挑到称心如意的。”
这话还算让人熨帖。
容央满意微笑,搁下梳篦:“不错,时间还长,慢慢挑吧。”
这一夜,容央酣然入梦,睡眠竟比前些时日好上许多。
只是此后几天,除吕贵妃那边隔三差五叫人来请外,玉芙殿简直门可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