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他没料到,轿子里的少女偏头打量他一瞬,忽而眨巴着清澈的杏眼,摇头:“我不去。你看你,嘴角含了一抹讥诮的笑,长睫都遮不住眼里的轻蔑,这定是激将于我呢,我才不上当。”
隋岑嘴角的笑意僵住,头一回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岁岁一眼。
他微微有些讶然,却依旧压低了声音道:“姜娘子,如今我们已走到了这里,往前一步便能引出大妖了。你放心,有司天监在,必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损伤。”
他虽说着安抚的话,却示意抬轿的几位兵士,加快了脚程,往浓雾深处去。
夭夭明白,他们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拿她当饵,引出大妖来,为此不惜要了她的命。
丈高的白色纸人越飘越近,明明空白一片的面上,彷佛露出了阴森笑意。雾气被搅弄的越来越浓,带着腐朽的腥味,让夭夭一阵眩晕的绞痛。
她知道,不能再往前了,她这具凡人躯体受不住这邪气的黑雾。
她紧紧抓住轿沿,苍白着一张脸,并未再大声呵斥,只睁大了一双清凌凌的眼,偏头道:“可是这雾气让我受不住,好疼啊,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我怕鬼。”
夭夭也是真的怕,几百年了,三途川中的厉鬼们日日撕咬她残存的魂,那样疼那样冷,就像今日这雾气一样,附着在骨头缝中,恶臭腐朽。
隋岑脚步顿了顿,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姜家大娘子,不是颐指气使的,不是阴毒自私的,倒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幼兽,露出了毫不遮掩的软肋。
他凝了目审视她,不知道这姑娘又要耍什么恶毒心机。只是还未开口,便见对面的少女抬手捂住了脸,呜呜咽咽哭起来。
她隐忍又小声的啜泣,有股凄楚的凉,像是弥漫开一张无形的网,丝丝缕缕缠过来,让听者的心也跟着哀伤窒闷。
司天监的玄甲军向来以冷硬著称,可此刻也都不自觉停下了脚步,目露不忍神色。
隋岑蹙了眉头,张口想劝止,却无端想起双亲去世时,站在灵堂里年幼无助的自己。他张了张嘴,竟是未能出声,一时陷在了怅惘神色中。
夭夭从指缝里看了一眼众人,哭的更卖力了。
他们鬼魅一族,天生具有魔力,只要一哭,轻易便能勾起旁人的伤心事,想不怜惜都难。
在这幽幽的哭声里,隋岑原本冷硬的面色越来越柔和,脚下打了个转,竟是折返身子,超夭夭而来。
夭夭掩在玉手下的杏眼弯了弯,悄悄松了口气。
她想,今晚大抵得救了,不用以身饲大妖了。
可在这当口,忽有一柄通身莹白的羊脂玉剑劈开浓雾,盘旋而至。
剑器清脆的铮鸣,让方才还期艾感伤的众人瞬间清醒过来。
夭夭一惊,顺着这剑光,便看见了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少年。
他自黑暗中来,身姿挺拔,玄墨衣衫,黑色兜帽遮住了大半脸颊,仿佛要融入这浓重的黑色雾气中。
少年长臂一伸,那柄羊脂玉剑便盘旋着落入了他的掌心,发出兴奋的铮鸣声。
夭夭下意识要往轿子中缩,她知道来人不简单,竟能一剑破了鬼魅的哭声。
隔着雾气,她虽瞧不清那人的面容,但总觉那双眼,正透过迷雾,看进她的魂魄。她怕他看透了她的本体,容不下她这个异类。
只她还未来得及往后退,那柄玉剑已凌厉的劈过来,堪堪停在了她的识海上方。
神器发出圣洁的光,让她这肮脏的魂灵不堪重负,大抵再往下一寸,她这仅余的一魂也要散了。
她抬起脸,便看见男子的兜帽已被夜风吹落,露出一张精致的少年的脸。
墨发高束成马尾,白色发带同发尾缠在一处,在夜风中飘飘荡荡,高鼻薄唇,眉锋如刀,微狭而长的眼里,一丝波澜也无,就那样静静审视她。
夭夭一时之间忘了动作,透过这双眼,她仿佛又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那场婚礼,那人亦是如此平静,看着沉妥剑生生斩断了她的魂,看着她血染玉川、扭曲不堪。
这双微狭而长的眼,有漆黑的瞳仁,纯净又幽深,虽还未有后来深厚的威压,还未有神明万事不兴波澜的亘古,可仔细看,还是能瞧清里面万年不化的冰川,万事万物皆不能入了他的心
原来是他啊,端坐九重天上,不可亵渎直视的神。
许多的画面纷至沓来,最后都化成了夭夭唇畔的一抹笑意,她歪着脑袋,对他轻轻低语:“好久不见,余渊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