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啸啸,载初元年冬的第一场雪来的甚晚。
吴宁站在并州城头,望着阴沉灰败的云层笼盖四野,雪花从点点细碎到铺天盖地,胸中沉闷难平。
狄仁杰站在他的身侧,看着吴宁神情逐渐落寞,不由一惊,这才想起八年前下山坳的那个夜晚似乎也是大雪纷飞。
“九郎”
狄仁杰缓声开口,“八年前八年前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狄仁杰虽心似明镜,知道那一夜下山坳蒙受了不世之难,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狄胖子却从未听吴宁提起。
“那一夜到底是李谌之罪,还是武承嗣心生恶念?怎么突然就”
老头儿有点不知如何问出口。
“按说,就算李谌与武承嗣有心加害,也不至于一到房州,地头儿都没摸清便大开杀戒。”
“事后,李谌的两千金吾卫死伤数百,似是经历了惨烈一战,难道除了下山坳的吴氏族人,还有别的硬手?”
吴宁缓缓摇头,看着漫天大雪,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那个雪夜。
“没有什么硬手,亦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理由。”
狄仁杰:“”
无言地看着吴宁,只闻他艰涩的苦笑出声,“狄相一定想不到,李谌连夜动手的理由只是区区两万贯银钱。”
“狄相也一定不相信,两千金吾卫的对手,就只有吴家一百四十余户百姓。”
“呵。”吴宁惨笑更浓,“他们的对手只是孩子、妇儒,还有老人,亦有吴家铁骨铮铮的汉子。”
“可是!”狄仁杰急道,“那你当初为何不直接进京与陛下对峙!?”
“以你的心智,应该看得出来陛下在事发之时未必知情,也未必会真的要置你于死地的。”
当初,狄仁杰知道吴家惨案,再到觅得吴宁行踪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武则天已经将吴家惨战定性,再难更改。
可是吴宁不同,他如果当时就折道北上,赶在武承嗣之前入京。将那夜之事与武则天细说分明,那事态可能会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去发展。
“你为什么要走?”
狄仁杰甚是不解,“说实话,老夫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她对哪个小辈这么上心,当年的你是第一个!”
“你去见她,老夫总觉得,她也许会违背君王之道,给你做主的。”
“呵呵。”
吴宁笑了,偏头看了狄仁杰一眼,“有区别吗?”
“什么有区别吗?”
“去找武则天,有区别吗?”
“怎会没有别区?”狄仁杰拧着眉头,“至少你不用像现在这样,处心积虑谋划八年,回来只为报仇。”
好吧,狄仁杰是后悔了。
说实话,吴宁能回来,他在其中是起到了作用的。
别的不说,只是八年前狄胖子知情不报,把吴宁行踪隐藏下来这一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已经是帮凶了。
可是,狄仁杰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直到现在,他依然看不透吴宁,甚至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
狄胖子有点怕了。
当初留下吴宁,一是看重吴宁的情怀与才能,加之那时的李唐已然作古,狄仁杰也在迷茫。
他不知道武周一朝是只女皇一人,还是代代相传,彻底代替李唐。
所以,他压了吴宁的宝,期待着他可以为李唐做点什么,也许就是匡复大唐的希望。
可是尽管如此,狄仁杰希望的也只是让吴宁在皇权的角度去争一争,而非现在这样儿,吴老九一出手,似乎突厥、大周、世家、百官,所有人都卷进了他仇恨的漩涡。
狄仁杰怕了,他怕吴老九冲冠一怒,天下倾覆,真的把中原大地搅个天翻地覆,那倒霉的可就是百姓。
所以,他现在试图劝吴宁,劝他把仇恨稍稍看轻些。
“怎会没有区别?老夫老夫还是觉得,当年那个知民苦、懂英雄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呼”
吴宁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摇头,“没有区别的。”
转身看向狄仁杰,“因为世道如此,权力如此,争斗亦如此!”
吴宁淡淡地笑着,看得狄胖子有点瘆得慌。
只闻他缓声道:“八年前,我一心想做一个局外人。自认聪明,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还妄想远走高飞,躲开这纷乱的权势之争。可是,那一夜把我惊醒了。”
吴宁逼近狄仁杰,“你知道,当我站在火海之中,当我看着老祖君和叔伯婶子被烧成一块人炭当我发现在大火里化成铜水儿已经与石头牢牢粘在一块的两万贯都被他们生生扣下来搬走的时候,我明白了什么吗?”
“什么?”
“我明白了,没有什么局外人,我一直都在局中。”
“从一下生开始,命运就把我牢牢地锁在了这个局中,永远不可能挣脱!”
“于是我又明白了!”
吴宁猛的转身,甩起长发、衣袍,望着漫天风雪自嘲大笑,“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哪有什么无辜与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