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侧门退回来后，舒眉立于前庭的榕树底下，深吸了好几口清新空气，才将涌到胸臆间那股酸意给吐了出去。</p>
原先只道本地群众被有心人一煽动，围了驿馆来堵人，她哪里料得到，形势竟会发展成如今这地步。</p>
正六神无主间，只听得身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p>
“爷，看外头的阵式，咱们的这点人手，恐怕抵挡不了多久……”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语气里满是浓浓的担忧。</p>
“将军，要不，让小的骑快马出城，向浦城守卫将军求援，好解了这里的燃眉之急？”另一位忙在旁边献策。</p>
舒眉闻言，一转身朝来人望去。</p>
只见葛曜领着几位亲兵，从前门的方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舒眉在庭院站着，他脚步一滞，踌躇片刻后，走到她身前行了一礼，道：“外头乱糟糟的，殿下您怎么出来了？”</p>
舒眉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问道：“门口情况到底如何了？能弹压得下来吗？”</p>
葛曜本想安抚几句，但虑及她早把亲兵刚才的话听了进去，遂刚到嘴边的话，及时地咽了回去。</p>
“将军不必瞒我，请将实情告知！”看出他的犹豫，舒眉说道。</p>
葛曜面露难色，思忖好一会儿，才坦诚说道：“确实有些麻烦！”</p>
舒眉面容微敛，沉声问道：“他们非留下不可吗？”</p>
葛曜点了点头，说道：“这事若放在平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地方才遭过匪患，前头知县被附近悍匪杀了，现任这位调来不过两月，在本地没太大根基。如今外头群情激昂，十有八九附近盗匪的余党……况且此地位置偏僻，无论是从闽，还是从浙借兵，只怕都赶不及……”</p>
境况竟到了如斯田地，舒眉不觉蹙起眉头：“难道没别的法子了？”</p>
瞧了眼她面上的焦色，葛曜沉吟片刻，答道：“也不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不过得费些周折。”</p>
听到有解决方案，舒眉的眸子瞬间就亮了起来。</p>
葛曜见到，目光微闪，只见他一抱拳，道：“殿下，咱们还是到里面详谈吧！”</p>
舒眉抬首朝四周扫了一眼，点头应了。</p>
黄昏时分，驿馆门前的百姓，终是都散了开去。原因无它，只因涉及春红楼命案的几位，最终被衙门的差役，给押回到县府大牢。</p>
本来一触即发群体事件，顷刻间就被消弭于无形。</p>
第二天清晨，舒眉一行人在松溪镇耽误了好几日后，终于重新启程了。</p>
灯影晃动，钟鼓齐鸣。</p>
建宁知府后花园里，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p>
跟来敬酒的宾客寒暄几句后，舒眉的视线落到前面戏台上，那几名花枝招展的伶人身上，以至于凑过来的知府夫人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到耳里。</p>
“这位贵人瞧着就知不是本地的，马姐姐也不引荐引荐……”突然，斜里过来一位妇人，朝舒眉身边的妇人说道。</p>
舒眉倏然回神，视线回到眼前妇人身上。</p>
此人约四十上下的年纪，深色藕荷纱缀八团花褙子，下着刻丝的综裙，头上插着赤金衔珠如意钗。面盘瘦削，颧骨有些突出，眸子里有着不容错失的精光。待看她身上打扮，珠翠环绕，一副气派的模样。</p>
舒眉不由回眸望向她身边的妇人。知府夫人周氏见状，忙笑吟吟地给她作介绍：“这位乃臣妇嫂嫂娘家的妹妹，夫家姓梁，乃福建总兵麾下的副将。”</p>
接着，周氏又跟梁夫人介绍舒眉。</p>
那妇人一听对方的名头，就要行大礼。</p>
舒眉忙示意侍立在旁的端砚，赶快去扶梁夫人，嘴上解释道：“夫人不必多礼，本殿此行乃是微服，不必多礼，没得搅了主人家的盛宴。”</p>
梁夫人唯唯称是。</p>
于是，梁夫人随着周夫人陪着贵宾聊起福建一带的风土人情。</p>
听梁夫人讲起镇海卫的往事，舒眉心里一动，倏地记起某位故人，遂跟眼前的梁夫人问起林秀涵来。</p>
“殿下所说的袁夫人，臣妇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她如今已不在福建了。臣妇曾听拙夫提起过，说是已经随袁三将军调防到粤东去了。”</p>
舒眉一惊，心里思忖，怎地临行前没听林二哥提起？</p>
这么一来，此次到岭南，岂不是可以见她一面了？</p>
想到这里，舒眉心中生起一丝喜意，暗想，多年未见，这回总算与她可以相聚了。</p>
梁夫人瞧她面露喜意，不禁问道：“殿下跟袁少夫人相识？”</p>
舒眉点头，道：“在京城的那些年，本殿与她素为交好。”</p>
梁夫人见风使舵，忙凑趣地讲起在福清时，自己与袁夫人交往的事来。</p>
宴罢，舒眉回到下榻的院子，提前回来的番莲迎面接了出来。</p>
“念祖那孩子已经睡下了？”问起那爱热闹的儿子，舒眉疲惫地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p>
番莲见状，忙凑上前来代劳。</p>
“早睡了！少爷说宴席不好玩，还不如白日的游湖。”她一边动作，一边笑着答道。</p>
“喜宴他都见识过好多次了，自然不觉有什么新鲜感。不过，只怕过两天游湖也要腻了。”舒眉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p>
番莲一边十指纤纤地揉着，一边笑着接口道：“临睡前少爷念叨起葛将军，还打探他上哪儿去了呢！奴婢都不知该如何答他。</p>
舒眉闭上双眼，舒服地呻吟了一声，问道：“你最后是怎么答的？”</p>
“奴婢说，葛将军到前面探路去了，过几天才回！”番莲的声音里有不确定，继续问道，“这样瞒着他，妥当吗？”</p>
舒眉微眯起双眼，回头打量了一眼身后的女子，反问道：“不瞒着他，难不成据实以告，说他舅公夜宿青楼时出了命案，被百姓留在了当地，不能接来？”</p>
番莲一脸担忧地问道：“也不知葛将军此去，仅凭一人之力，能不能把人给救出来。”</p>
舒眉闭上眼睛，继续道：“咱们现在只能祈祷他一切顺利，不然，再耽搁下去，赶不上清明节回去了。”</p>
番莲点点头，叹道：“可不是这样怎地？！唉，提起此次，也够为难葛将军的。这等事情本该由四爷一路护送的……”</p>
听到对方不失时机地提起齐峻，舒眉的眉头微不可察的轻蹙了一下。</p>
论起该有所作为却没行动之事，那人身上还真不少。诸如，就算寻访不到失踪妻子，也该守在稚儿身边，可他偏偏要跑去管起苏家的闲事，结果因纵容不甚靠谱的家人，深陷高氏的圈套。再如，跟他师妹的关系，早该做个了断，他却一直拖拖拉拉，结果困在秦芷茹温柔的陷阱里，至今都脱不了身，最后没办法，只得远走天涯。</p>
世间有一种人，并非心智不够或力有不逮，而是性格上的缺陷，往往让他们临渊却步，做出偏离主题的选择。等发现跟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时，这时才想到幡然醒悟。只可惜一般到了那时，已经回天无力，抽身不能了。</p>
见舒眉陷入沉思，番莲以为自己及时的提醒起了作用，继续叹道：“自从大少爷认祖归宗后，他还没在清明去沧州祭过祖，不知国公爷会不会派人来接他。”</p>
听了这话，舒眉眼皮微跳，随后嗤声道：“他大伯若真有这样打算，当初南归时，怎么地没听他提起过？”</p>
番莲顿时无语，转念一想：当时都闹成这样了，况且离第二年清明还有小半年，国公爷就是再不懂人情，也不会阻止她们南下的。</p>
屋内顿时陷入沉寂。</p>
舒眉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葛曜离开的那天晚上。</p>
“就带这几位回去救人，妥当吗？”当时，听到葛曜要孤身潜回松溪镇，她忍不住替对方担心。</p>
葛曜眉头一扬，安慰她道：“没问题的，殿下难道忘了，上回救出林唐几家人时，末将带去的人手，不过也只有区区数十位兄弟？”</p>
舒眉不觉默然。</p>
这确实是他的长项，且不说那次救回被软禁起来的几家人，就是他杀回江南，巅覆了薛家一手把持的金陵城，最后也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江南，何等的惊才绝艳！</p>
其实，眼前此人确有当乱世枭雄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完全改天换日的本事。</p>
若不是先帝留有遗诏，而忻儿被齐家兄弟提前藏了起来，这天下只怕最后落入谁人之手，还是两说……</p>
念到此处，舒眉对着案头跳跃的火焰，怔怔地发起呆来。</p>
见舒眉久不出声，番莲以为自己刚才的犯了她的禁忌，不免忐忑起来，心里跟着有些许悔意。</p>
她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刚才的试探没错。</p>
虽然临出京前，国公爷没说什么，可她哪能不知道对方的心愿？</p>
自己跟在齐屹身边贴身伺候的那几年，每到清明节，他都会赶到京郊某个地方凭吊。</p>
别人不知道，她跟妹妹优昙却是一清二楚。那个地方有座衣冠冢，每到那人的祭日，国公爷就会出城，在那儿呆在半日。</p>
或是坟前吹箫，或是墓前独酌。</p>
曾几何时，国公爷孤坟前悲怆的身影，成为她跟妹妹幼年唯一不褪色的记忆。</p>
番莲有时在想，若四夫人能亲眼见过这幕，她定然不忍拂了国公爷这番心意。</p>
只可惜，四爷不是他大哥，夫人也不是她们姐妹，谁也看不见国公爷这些年来的悲伤。</p>
“离开京城前，他是不是对念祖有这项安排？”突然，屋子里响起舒眉的声音。</p>
番莲猛然间被惊醒，忙矢口否认道：“没有，奴婢没曾听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