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半旧粗布短袄的谢庆元在街上的人流里默然穿行,目光紧紧地盯着走在前面的尤三娘,却见那妇人一路上买了些糖酥卤菜,用油纸包了提在手中,脚步摇摆地进了小巷,东拐西行,住所却是牛皮巷内的一间瓦房的后院。
那妇人到得门前,推开虚掩的木门便进去了,她进屋时并没有开锁,显见屋内还有人在。谢庆元从门外来回地走了两趟,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这牛皮巷背着街,颇为僻静,来往的行人不多。巷内有几家皮革作坊,一辆手推车吱呀地推了过来,车上堆着高高的一撂生皮,推进了作坊的后门,一股生皮和作坊里处理皮革的硝水气味扑鼻而来,让谢庆元不禁皱了皱眉头。
谢庆元左右看看,趁着巷内无人,贴近了妇人住处的门外。隐约听到屋内有嘻笑之声,又听到楼板响声,他退后几步,抬头朝那阁楼上的窗户上看去,片刻之间,窗户里面隐约飘出来几声喘息和撞击的声音。
送生皮的手推车在作坊里卸完了货,空着车推出来了。推车的汉子抬头看了谢庆元一眼,谢庆元赶紧装作路过,低了头往巷子深处走,待那手推车在巷头转弯不见了,才折返回来。
谢庆元不知道许莹为什么要自己杀这个妇人,他也没有傻到去追问。他以前并不是没有杀过人,蒙古兵、鞑子兵、大明的乱兵、匪贼,他都杀过,但那是在战场上。在这城里的巷子里杀一个不明就里的妇人,对他来讲却还是第一次。谢庆元感到自己手心里冒着汗,嘴里一阵发干,这种感觉还是多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时才有过。
屋里传来妇人的咒骂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随即就有一阵脚步声朝木门走来。谢庆元赶紧背过身,装作路过,暗暗地回头观察。却见一个短壮的汉子从门内出来,口里一边带着骂,一边将手中的一锭银子抛着称了称,置入袖中,大摇大摆地朝巷口去了。
谢庆元待那汉子走远消失不见,又折返回来到那木门前,定定心神,伸手轻轻一推,那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一条缝。他侧身进了门,反手将门关上,上了门栓,却见里面是很小的半间院子,院内西侧的屋檐下挂着几束大蒜和腊肉,透过窗户能看到屋内的灶台锅什,北面的房屋门半开着,应该就是主人起居会客的地方了。
谢庆元蹑着脚步朝里走,刚跨入北面的屋门,就听到屋内一阵楼板响声。
“死鬼,这么快就输光回来了?”那妇人从阁楼下来,半嗔半喜地说着。
谢庆元箭步上前,却见那妇人头发散乱,身上的蓝色比甲扣子都没扣全,脸上一片惊谔地看着自己。
“你——”妇人张嘴要喊,谢庆元快如闪电地伸出手捏住了妇人的喉咙。那妇人嘴张着,脸上涨成猪肝之色,喉咙里荷荷作响,却再也喊不出来了。
嗖的一声,明晃晃的短刀拨出来,架到妇人的脖子上。
“好汉……饶命……”尤三娘眼睛里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喉咙里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身子像筛糠一样颤栗着。
谢庆元感到自己握着短刀的手微微在发抖,他闻到一股骚腥的味道,却是那妇人吓的失禁了,尿湿了裤子。
“好汉……,饶了我,我什么都依你……”尤三娘喉咙里吃力地挤着话语,双手抬起来握住了谢庆元持刀的手腕,却又不敢使力去掰,惟恐惹恼了对方,对方会立即下刀。
谢庆元眼睛盯着妇人,下意识地微微摇了摇头。
“你……,是那姓许的贱人派你……”妇人眼睛里露出极为愤恨的神情,双手抓着谢庆元持刀的手腕用力地挣扎起来。
谢庆元一咬牙,手上的短刀猛地一勒,尤三娘喉咙里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身子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握着谢庆元手腕的双手软软地垂下了。
阁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谢庆元抬头看去,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从楼梯跑了下来。还没下完楼梯,看到眼前这骇人的一幕,那孩子惊得呆住了,他的目光和谢庆元的目光碰到一起,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嘴张得大大的,却叫不出声音。
谢庆元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没想到这屋里除了妇人和汉子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孩子。
尤三娘的胳膊又抬了起来,无力地搭着谢庆元的手臂,她喉咙处的破口往外嗤嗤地漏着气,嘴里发出微弱的咿呀声音。谢庆元看到,尤三娘原本涨成猪肝色的脸上开始变白,涣散无神的眼睛看着自己,两行浊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他知道,这个女人临死前在哀求自己放过她的孩子。
谢庆元偏过头,不敢再看妇人的眼睛,那妇人的手却在他的胳臂上无力地挠着,将他的目光拉了回来。眼看着妇人身体的抽搐越来越弱,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也越来越无力,谢庆元默默地对这妇人点了点头,妇人的手便从他的胳膊上滑落下去,涣散的眼睛闭上了,整个身子软塌塌的往下垮倒。
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谢庆元一惊,却见楼梯上一脸惊恐地呆着的孩子听到这敲门声,像是猛然醒来一样,嘴里大叫着救命,从楼梯窜下来向着院子跑去。谢庆元箭步上前拦住那孩子,拎着领口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手里的短刀倒转,刀柄在那孩子脑后一磕,那孩子顿时晕厥过去了。
院外敲门的人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喊叫和动静,敲门声越发急骤起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尤三娘,快开门,再不开门奴家要叫人了……”
谢庆元身子猛地一震,顿时呆立在当场。这女子的声音,在谢庆元听来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他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心中念头电转,谢庆元向前跨了一步,他想到从楼梯登上阁楼,然后从阁楼上的窗户跳出去。虽然窗口落地和院子门相隔只有丈余距离,但只要到了屋外,自己蒙着脸狂奔而去,谅门外那女子也追不到自己。
但是……,不行!自己可以一逃了之,但绝不能让门外的女子陷入旋涡。谢庆元的脸色飞快地变化着,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牛皮巷里僻静的院门前,小枙重重地拍着门,屋内隐隐传来的喊叫声和异常动静让她心里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门开了,一个身穿半旧粗布短袄的汉子出现在面前,这汉子身形矫健,眉宇之间隐约一股桀骜之气。
“是你?”小枙认出此人正是初二那天在淌石街出手相助自己的军士,在她心里不知怎么,对此人一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怎么在这里?尤三娘呢?”小枙警惕地看着谢庆元,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夫人,这里危险,请赶快离开。”谢庆元跨出院门,反手将门带上。
“什么危险?你来这里干什么?”小枙又退了两步,目光向巷子左右张望着。
“夫人——”谢庆元伸手入怀,小枙惟恐他会掏出凶器,作势就要喊叫。
“夫人不必惊慌。”谢庆元从怀里取出一只银镯,伸手递出。小枙一惊,目光不由得落在那银镯上,只见扁扁的镯面上锻着海棠花纹,中间两行阳文铭字“及笄倾城,乔木莺声”。
“我的……”小枙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镯子?为何在你手里?”
“夫人,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谢庆元躬身说道。
许莹在将军府卫士的护送下从军营回来,进了垂花门,从抄手游廊往里走。游廊里的积雪已经清理干净,院子里银装素裹,花圃树木妆着琼装,她远远地看到东厢房那边,张二嫂领着几个仆妇搬着家具物什在忙活着。
“张二嫂,东厢房那边是怎么回事?”许莹唤了人将张二嫂找过来问道。
“回少奶奶的话,是将军将那个女……女子安置在东厢房住下,让老身打扫房间,搬些家具器物过去……”张二嫂躬身向许莹说着。
“什么女子?”许莹皱皱眉问道。
“就是关在库房里的那个女子……”张二嫂低声地说。
“姓佟的那个?”许莹脸上顿时涨红了,语气也急切了起来。
张二嫂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许莹冷哼了一声,“将军呢?”
“将军去后院了。”
不再理会张二嫂,许莹急冲冲地顺着游廊向后院走去。过了正房的过道,出了游廊,绕过花圃和假山小径,却见杨铭正拿着长扫把清理着大炮和汽车上的积雪。遍地冰雪的数九寒天里,杨铭就穿着单薄的长袖t恤,上下忙乎着,额头上的汗珠腾腾地冒着蒸气。
“许莹,你来了……”杨铭笑呵呵地从卡车踏板上跳下来,跟许莹打着招呼。
“将军,这么冷的天,小心着凉……”许莹急忙上前,摘下自己肩上的貂皮坎肩披到杨铭身上,又拿出手帕给杨铭擦着额头的汗。
“没事儿,小case了。”杨铭呵呵一笑,伸手搂着许莹的腰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许莹脸上红了红,“将军,那佟韵秋……”
“哦,她投降了,以后她替咱们做事……”杨铭大咧咧地说。
“将军,你要小心。”许莹一双桃花眼看着杨铭,“她前天都还意图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