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从书包里拿给她看,纸页很薄,捧在手中仿佛没有重量。</p>
她逐字逐句地读完了,是一首很缱绻的爱情诗,滚烫热烈,却小心翼翼,她曾看过很多大师写过的爱意。从古人的“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到今天的“我的眼睛更好看,因为我眼里有你”,但这一刻,好像都不及少年捧出来的这一页纸。</p>
他什么也没有说破,仿佛说破了也是一种韵律的缺失。</p>
少年是个诗人,知道失了诗意,地位悬殊的爱情,也就只剩下难堪。</p>
“是留给您的纪念。”</p>
丑陋的面庞和正常的面庞都写着温柔。</p>
“对不起,老师,我实在买不起什么礼物送给你。”</p>
“没什么比这个更好了。”她背过身,压着哽咽,“你、你吃些东西吧,我去给你找茶点。”</p>
借着翻箱倒柜,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谢老师拿了一罐奶油曲奇放到茶几上。</p>
少年礼貌地谢过了,在谢老师的注视下,终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茶杯,却缩回手,轻轻地:“好烫。”</p>
她碰了碰:“怎会?温的。”</p>
但还是给他回去添了些冷水。</p>
少年就着最爱吃的饼干,一点一点地喝了起来。</p>
吃完喝完,夜还长。</p>
他说:“老师,我能在你这里再看一会儿书吗?”</p>
“当然可以。”</p>
少年又笑,有些无奈:“都要走了,最后还这么麻烦您。”</p>
“没事,你多留一会儿都可以……对了,你回去之后,再给我一个地址吧,我把看到的好书都寄你一份去。你这么聪明,其实哪怕是自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谢老师只能聊作安慰,“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微信上找我。”</p>
少年望着她:“谢谢。”</p>
顿了顿。</p>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或许就……”</p>
他低下头,没有再说下去。</p>
她宿舍里最多的就是书,因着他容貌丑陋,病态裸露,每次去到图书馆都是焦点,她便请他到教工宿舍来,把自己的藏书借给他阅读。</p>
少年就这样在教工宿舍内读了一整夜的书,好像要靠这一夜,就把这些文字全部带回他的故乡。</p>
他很少有这么自我的时候,从前他不会留到太晚,总担心自己会打扰到老师正常的作息。但今天是个例外。</p>
谢老师没有怪他这最后的任性,只是她陪着他熬到后半夜,确实有些困了,不知不觉伏案睡去。</p>
朦胧间,她听到少年对她忽然又说:“谢老师。”</p>
她含糊地应了他一声。</p>
“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道个歉。”</p>
“之前班里失窃……那几个学生总是丢东西,怎么也查不到,害你被批评。那些东西,其实是我拿的。”</p>
她迷迷糊糊地惊欲醒,但身子太倦,沉甸甸地又起不来。</p>
少年略显哀伤地说:“但我没有要那些东西,我一分钱都没有要。他们这样笑话我,我心里其实是有怨恨的……我把他们的包都扔去了草垛里,后来又都烧了个干净。那时候他们怀疑到我身上,但你问都没有来问我,就替我开了脱。其实做这件事的人,确实是我没有错。”</p>
“我没有勇气承认,我只在一个人眼里当过正常人,甚至是一个好人。”</p>
“那个人就是你。”</p>
“老师,我很虚荣是不是?……但是如果连你也对我失望,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是我一生中得到的唯一认可。”</p>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p>
眼神却澄澈,近乎透明,如释重负。</p>
“——我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件……谢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的病好像从我的脸上,转移到了我的心里。要是有下辈子,我真的很想做一个正常人……我不想病得连爱的资格也没有了。”</p>
“谢老师……”</p>
哗地风吹进窗来,吹得桌上纸页翻飞,像招魂的幡。</p>
而后,一切复归安静。</p>
桌上的茶凉了。</p>
谢老师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书桌前睡了一夜,屋子里很干净,少年是个很懂礼貌的人,但这一天他没有等与老师告别就收拾东西离开了。</p>
难免有些心堵,她起身,睡眼朦胧地来到客厅。</p>
低头往茶几上一看——</p>
却整个人如兜头淋了盆冰水,猛地惊大眼!</p>
昨天她给少年倒的茶,已经结成了冰,可是……可是……</p>
室温明明有二十七八度!</p>
怎么会?怎么会?</p>
她瞪大了乌珠子在屋内寻找,越来越多痕迹让她的心一直凉下去——铁盒里的奶油曲奇饼干,她昨天明明是看着少年吃下去的,但现在看来一块也没少。茶杯里的水冻成了冰块,可也并未缺下去,还有最后——</p>
最后,那一页含蓄的情诗,内容尚在她心底安卧,他赠她一笺纸作别。</p>
纸却不见了。</p>
或者说,从来就没有那一页纸……</p>
她近乎战栗,忽然“叮”地一声,手机震动,骇得她跳将起来,劈手夺过,原是垃圾信息。她松了口气,却如梦初醒般想到什么,于是迅速拨了少年的电话。</p>
嘟。嘟。嘟。</p>
心跳和机械音一起颤动。</p>
“喂?”</p>
通了。</p>
接电话的人是熟悉的中年妇人的声音,粗野,但此时又带着些哭腔。她与电话那头少年的母亲往来了几句对话。</p>
心狠狠坠入一个看不进的黑洞里,跌下去。</p>
她听到了——</p>
“……”</p>
“是你们!又是你们!!我还没来及找你们!你们倒先打过来!”</p>
女人在控诉,前面说了什么谢老师已经记不得了,她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听到最后凄厉的呐喊犹如棒喝:“他死了!死了!”</p>
血流如冰。</p>
死了?</p>
“都是你们蛊惑的!!他和我吵架,跑出去,外面在下暴雨,警察说,那里有一段电缆暴露……”</p>
谢老师耳中嗡嗡的。</p>
激烈的谩骂和哀哭里,她只又勉强听得两句,如鬼如魅,如不属于世间的作别。</p>
妇人在电话那头,凄声破耳:</p>
“还找什么?还找什么?!”</p>
——</p>
“昨天已是他的头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