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隔壁山脚水府中住的那个小烛阴,她当年嫁了户不大满意的婆家,成天受恶婆婆的欺凌。她的阿爹晓得这件事,怒气勃发地将她婆家搅了个底朝天。她的婆家斗不过她阿爹,又咽不下这口浊气,便呈了个状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请我阿爹出面做主,替他们家休了小烛阴。因小烛阴的爹在小烛阴婆家的地盘上伤了人,横竖理屈,为避免酿出更大的祸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准了小烛阴婆家递上来的这纸状子,断了他们两家的牵连。
阿娘看着小烛阴触景生情,还替她求过阿爹两句,说她长得不行,人又被惯得骄气,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们这一桩家务事弯弯绕绕,其间牵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无私,于是那小烛阴终归还是成了弃妇一只。
那时我和四哥暗地里都有些同情小烛阴,觉得她的姻缘真真惨淡。四哥还端着我的脸来来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虽同小烛阴一般娇气,但长得实在不错,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于嫁不出去这个结论,才放下心来。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万儿八千年过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命里头的姻缘线好不好,它同长相实在没什么干系。
在往后的几万年中,被阿娘同情说长得不行的小烛阴,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烛阴洞提亲的男神仙们几乎将他们的洞府踩平。托这些男神仙的福,小烛阴也自学成才,成功蜕变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样是在这几万年里,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长得实在不错的本上神我,曲着手指头数一数,却统共只遇上了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鸟一族的九皇子。他随他爹娘做客青丘时,对才两万岁的小丫头片子我,一见钟了情。临走时还背着我爹娘将我拉到一旁,拔下两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说,等他长得再大一些,就踏着五彩祥云来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两种颜色,一种红的一种青的,我瞧着花枝招展的挺喜庆,就收了,觉得嫁给比翼鸟其实也不错。但过了许久,却听迷谷淘来个八卦,说他们比翼鸟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鸟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说要娶我,又是绝食又是投水的,阵势闹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扰,有天夜里趁他睡着,给他喂了两颗情药,将他送到了一个颇体面的比翼鸟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觉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没脸踩着五彩的云头来迎娶我了。我将他送的两根羽毛并几把山鸡毛一起做了把鸡毛掸子,扫灰还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离镜。算来我和他也甜蜜了几日,后来却做了他同玄女牵线搭桥的冤大头。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儿子桑籍。这个算是阿爹阿娘硬给我牵过来的一段姻缘。奈何我命里受不起这段姻缘,于是桑籍来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对了眼,两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骑毕方。可毕方实在将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丝毫没有思慕小烛阴的那些男仙豪迈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终于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却已经订亲了。
前头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烂桃花,好的这一朵,却又只是个才打骨朵儿的。
这五朵桃花中的最后一朵就是夜华。
我这个未来的夫君夜华,我遗憾自己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他。
从云蒸霞蔚的西海腾云上九重天,因途中从云头上栽下来一回,将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狈,过南天门时,便被守门的两个天将客气地拦了一拦。
我这身行头细究起来的确失礼,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仪,见夜华的一颗心又迫切,不得已只得再将折颜的名头祭一祭,假称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来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华君。
这一对天将处事很谨慎,客客气气地将我让到一旁等着,自去洗梧宫通报了。我心上虽火烧火燎,但见他们是去洗梧宫通报而不是去凌霄殿通报,料想夜华没出什么大事,心中略宽慰。
前去通报的天将报了半盏茶才回来,身后跟了个小仙娥来替我引路。这个小仙娥我约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华的书房中当差。她见着我时双眼睁得溜圆,但到底是在夜华书房里当差的,见过世面,眼睛虽圆得跟煎饼一个形容,到底嘴巴上还是稳得很。只肃了衣冠对着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头兢兢业业地领路去了。
今日惠风和畅,我隐隐闻得几缕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宫前,我沉着嗓子问了句:你们君上他,近日如何现下是在做甚
领路的小仙娥转过来恭顺道:君上近日甚好。同贪狼巨门廉贞几位星君议事毕。现下正在书房中候着上神的大驾。
我点了点头。
他半月前才丢了过万年的修为,今日便能稳当地在书房中议事,恢复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畅通无阻地将我领到夜华的书房外,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我急切地将书房门推开,急切地跨进门槛,急切地掀开内室的帘子。我这一套急切的动作虽完成得精彩漂亮,单因着心中的忧思,难免不大注意带倒一两个花瓶古董之类,闹出的动静便稍大了些。
夜华从案头上的文书堆里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揉着额角道:你今日是特地来我这里拆房子的满案文书堆旁还摊着几本翻开的簿子。他面上并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宫那么苍白,却也看得出来清减了许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时那样无知,渐渐地晓得了一个人若有心向你瞒着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好。
我疾走两步立到他跟前,预备捉他的脉来诊一诊。他却突然收起笑来,绕过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皱眉道: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瞧:哦,没什么,个把时辰前对着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术时,不留意岔了神识,小咳了两口血。
他从座上起来,端着杯子转身去添茶水,边添边道:你照看墨渊的心虽切,但也要多顾着自己,若墨渊醒了你却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声道:你猜我爬进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见了什么
他转过身来,将手上的一杯茶递给我,侧首道:墨渊
我接过他的茶,叹气道:夜华,瀛洲那四头守神芝草的凶兽,模样长得如何折颜带给我的那颗丹药,是你炼的吧如今你身上,还只剩多少年的修为了
他端着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却并没什么大起伏。愣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唔,是有这么一桩事。前些时候天君差我去东海看看,路过瀛洲时突然想起你要几棵神芝草,就顺道取了几棵。你说的那几头守草的凶兽,模样不佳,若再长得灵巧一些,倒可以捕一头回来给你驯养着,闲时逗个闷子。正好你闲的时候也颇多。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轻飘,我却仍旧记得阿爹当初从瀛洲回来时周身累累的伤。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干道:那丹药,损了你多少年的修为你托折颜送过来给我时,却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挑眉做讶然状道:哦竟有这种事折颜竟没同你说那颗丹是我炼的又笑道:这件事果然不该托他去做,白白地让他抢了我的功劳。再边翻桌上的公文边道:我天生修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从前天君又渡给我不少。炼这颗丹也没怎的,一桩小事罢了。
我瞧着他笼在袖中的右臂,温声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么只劳烦你的左手,右手也该动一动的。
他正翻着文书的左手停了。
却也不过微微一顿,又继续不紧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时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伤在右手上,所以不大稳便。不过没大碍,药君也瞧过了,说将养个把月的就能恢复。
若我再年轻上他那么大一轮,指不定就相信了他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自然晓得他是在鬼扯。
他说天君渡给他修为,天君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渡他修为,必是他落诛仙台那回,丢修为丢得命都快没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为在后。譬如七万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个道理。天君渡给他的自然只是补上他丢失了的,统共也不能超过他这五万年勤修得来的。我度量着养夜华的那团仙气,却至少凝了一个普通仙者四五万年的修为。
他说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过一个小伤,将养将养就能好转。我们远古神祇却都晓得,饕餮这个凶兽是个很执着的兽,它既咬了什么便必得将那东西连皮带骨全吞下去,万没有哪个敢说被饕餮咬了一口还是小伤。
但他这一番鬼扯显见得是为了安抚我。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虽一抽一抽,却只能做出个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松口气状道:那就好,那就好,总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叫你不放心的。不过,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药不久吧,怕还有些反复。你选在这个时候跑上天来,当心出差错。
他这个话说得婉转,却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着还好的颜色,也渐渐有些憔悴。他这强打的精神,大约也撑不了多久了。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个被他提点猛然醒悟的模样,咋呼一声:唔呀,竟把这一茬儿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养伤。说出这个话时,我觉得难过又心伤。我决定回青丘去问问折颜,看夜华他究竟伤得如何。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折颜却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头的草皮上,边晒太阳边与我道:折颜他前几日已回桃林了。据他说近日做了件亏心事,因许多年不做亏心事了,偶尔为之便觉得异常亏心,须回桃林缓一缓。
我凄凉地骂了声娘,又踩上云头一路杀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后山的碧瑶池旁寻得折颜时,尚在日头当空的午时,但他的嘴封得紧,待从他口中套得攸关夜华的事,已是月头当空的子时。
说那正是半个多月前,六月十二夜里,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头的竹林赏月,天上突然下来一双仙君。这一双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万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请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个人。天上一向是药君坐阵,天君既千里迢迢请他出山,这个人必是药石罔效,连药君也束手无策了。他对这一代的天君没什么好感,但本着让天君欠他一个人情的心态,还是跟着前来恭请他的仙君们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后,他才晓得天君千里迢迢来求他救的这个人,是我们白家的准女婿夜华。
他见着夜华时,夜华的情形虽不至于药石罔效,却也十分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荡荡,身上的修为,也不过一两万年罢了。
提到这一处,他略有感伤,道:你这夫君,年纪虽轻,筹划事情却稳重。说早前几日他便递了折子给天君老儿,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说东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么怎么的有违仙界法度,列了许多道理,请天君准他去将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毁了。天君看了深以为然,准了。他去瀛洲两日后,便传来瀛洲沉入东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过一日他回来后,却是伤得极重的模样。天君以为他这孙子闹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兽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孙子,当初没给他派几个好帮手。我原本也以为他身上的修为是在瀛洲毁神芝草时,被那四头畜生耗尽了。后来他将那颗丹秘密托给我,我才晓得那四头畜生除开吞了他一条胳膊,没讨着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剑将它们砍了个干净。他弄得这么一副凋零模样,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后即刻散了周身的修为开炉炼丹。他那一身的伤,唔,我已给他用了药,你不必担心,慢慢将养着就是,只那条胳膊是废了。呃,倒也不是废了,你看他身上我给他做的那个胳膊,此时虽尚不能用,但万儿八千年的渐渐养出灵性来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地挂在枝头,又圆又大,凉幽幽的。
折颜叹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我送那丹药给你。他觉得他既是你的准夫君,你欠墨渊的,他能还便帮你还一些,要我瞒着你,也是怕你脑子忒迂,晓得是他折了大半修为来炼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担心。哪晓得你一向不怎么精细的性子,这回却晓得在喂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药后,跑到他元神里头查一查。不过,夜华这个凡事都一力来承担的性子,倒挺让我佩服,是个铿锵的性子。再叹息一声,唏嘘道,他五万岁便能将饕餮穷奇浑敦梼杌那四头凶兽一概斩杀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纯的修为,却能说散就散了,实在可惜。
我的喉头哽了两哽,心沉得厉害。
折颜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从他那处顺了好些补气养生的丹药,顶着朗朗的月色,爬上了云头。夜华他既已由折颜诊治过,正如折颜他劝我留宿时所说,即便我立时上去守着他,也帮不了什么,不过能照看照看他罢了。可纵然我只能做这么一件不中用的小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着。
我捏个诀化成个蛾子,绕过南天门打盹儿的几个天将并几头老虎,寻着晌午好不容易记下的路线,一路飞进了夜华的紫宸殿。
紫宸殿中一派漆黑,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带倒个凳子。凳子咚地一声响,殿中立时亮堂了。夜华穿着一件白纱袍,靠在床头,莫测高深地瞧着我。我只见过他穿玄色长袍的模样,他穿这么一件薄薄的白纱袍,唔,挺受看,一头漆黑的长发垂下来,唔,也受看。
他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微皱眉道: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吗,这么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来,莫不是叠雍出什么事了他这个皱眉的样子,还是受看。
我干干笑了两声,从容道:叠雍没什么,我下去将西海的事了结了,想起你手上受的伤,怕端个茶倒个水的不大稳便,就上来照看照看你。
夜华他既费了心思瞒住我,不想叫我担心,为了使他放心,我觉得还是继续装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测地瞧了我一会儿,却微微一笑,往床榻外侧移了移,道:浅浅,过来。
他声音压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红了一红,干咳道:不好吧,我去团子那处同他挤挤罢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过来瞧你。便转身溜了。没溜出夜华的房门,殿中蓦地又黑下来。我脚一个没收住,顺理成章又带倒张凳子。
夜华在背后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这一只手抱着你,你若不愿意,可以挣开。
阿娘从前教导我该如何为人的媳妇时,讲到夫妻两个的闺房之事,特别指出了这一桩。她说女孩儿家初为人妇时,遇到夫君求欢,依着传统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显得女儿家的珍贵矜持。
我觉得方才我那干干的一咳,何其明白又柔弱地表达了我的推拒之意。但显见得夜华并没太当一回事。可叹阿娘当初却没教我若那初为人妇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的推拒,这个女子又该怎么做才能仍然显得珍贵矜持。
夜华垂下来的发丝拂得我耳根发痒,我纠结了一阵,默默转身抱着他道:我就只占你半个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声,笑道:你这个身量,大约还占不了我的半个床位。
我讪讪地推开他,摸到床榻旁,想了想还是宽了衣,挑开一个被角缩了进去。我缩在床角里头,将云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华上得榻来,又往里头缩了缩。他一把捞过我,将我身上的云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剥开,扯出一个被角来,
往他那边拉了拉。但这床云被长得忒小了,他这么一拉又一拉,眼见着盖在我身上的云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没了。虽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却仍凉幽幽的,我又宽了外袍,若这么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华,该换他来照看我了。
面子这个东西其实也没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个身,我再挪了一挪。我这连着都挪了三挪,却连个云被的被角也没沾着。只得再接再厉地继续挪了一挪,他翻了个身回来,我这一挪正好挪进他的怀中。他用左手搂过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怀里盖着被子睡,还是屈在墙角不盖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们两个可以一同屈在墙角盖着被子睡。我觉得我说这个话的时候,脑子是没转的。
他搂着我低低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这一夜,我们就抱得跟一对比翼鸟似的,全挤在墙角睡了。
虽然挤是挤了点,但我靠着夜华的胸膛,睡得很安稳。模糊中似乎听得他说,你都知道了吧,你这性子果然还同往常一般,半点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说得不错,我确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在睡梦中含糊地应了他两句。但因我见着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也记不得应了他些什么。
半夜里,恍惚听得他咳了一声,我一惊。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帮我掖好被角,急急地推开殿门出去了。我凝了凝神,听得殿外一连串咳嗽,压得忒低,若不是我们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约也听不到他这个声儿。我摸着身旁他方才躺过的地方,悲从中来。
他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我装睡装得很成功,他扯开被子躺下时,一丝儿也没发觉我醒着。我隐约闻到些淡淡的血腥气,靠着他,估摸着他已睡着时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出手来抱住他,悲啊悲的,渐渐也睡着了。第二日醒来,他从头到脚却瞧不出一丝病模样,我几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忧大虑的,夜里入睡魔怔,做了一场梦。
但我晓得,那并不是梦。
我一边陪着夜华,一边有些想念团子。但听闻近日灵山上开,佛祖登坛说法,教化众生,团子被成玉元君带去凑热闹了。我担心西天佛味儿过重,团子这么小小的,将他闷着。夜华不以为然,道:他去西天不过为的是吃灵山上出的果蔗,况且有成玉守着,坛下的神仙们都闷得睡着了,他也不会闷着。我想了想,觉得很是。
夜华的气色仍不大好。折颜说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着都很窝心,但他却毫不在意。因他受伤这个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个品第的皆有耳闻,这几日倒是没人敢拿鸡毛蒜皮的事来叨扰于他,令他难得悠闲。
我担忧夜华的伤,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揽芳华离紫宸殿偏远,不若庆云殿近便,且那又是夜华他先夫人住过的,我便暂且歇在了团子的庆云殿。他们天宫大约没这个规矩,但体谅我是从青丘这等乡野地方来的,甚包容地在庆云殿中替我收拾了张床榻。
开初几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冒着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进夜华的紫宸殿,帮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几万年都没在这个点上起来过了,偶尔会打几个没睡醒的哈欠。
后头就有一天,我刚费神将自己从睡梦里头捞起来,预备迷糊地赶去紫宸殿,恍一睁眼,却见着夜华他半躺在我身旁看书。
我的头枕着他动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着一卷行军作战的阵法图,见我醒来,翻着书页道了句:天还没亮,再睡睡吧,到时辰我叫你。
说来惭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来团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应当从紫宸殿移到了庆云殿。
在天宫过的这几日同青丘也没旁的不同,皆是用过早膳后散散步,散步后一同去书房,书房中泡两壶茶,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到夜里再就着幢幢的烛火杀几盘棋。
药君时不时会来洗梧宫站站,我在跟前时,他多半说不出什么。见着他便令我想起夜华身上的伤。我不大愿意见着他。除此外,一切都甚合我意。我活到这把年纪,少年的事虽已不大记得清,但尚且还能辨别,即便当年我同离镜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像现在这样圆满过。
我虽年事有些高了,但当年做少女时桃花忒少,大把诗一样的情怀攒着没用出去,如今,受这些情怀的触动,偶尔也想同夜华月下花前一番。但洗梧宫的位置高出月亮许多,要正经地来赏一赏月,只能不停朝脚底下看,且要运气好才见得着,更不用指望那月光能柔柔地铺在我们身上,造出一个朦胧又梦幻的意境来了。玩文谈月之事只得含恨作罢。好在我同夜华散步的时候,也能见得些花花草草,勉强算是花前了几回。
从前在青丘的时候,一大早被夜华拖着散步,围着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几圈,多是他问我午饭想用些什么,我们就这个事来来回回磋商一番,路过迷谷的茅棚时,顺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鲜食材。
近来在天上,膳食不用夜华操心,他便另养出个别的兴趣,爱好在散步的时候听我讲讲头天看的话本。我翻这些闲书一向只打发个时间,往往一本翻完了,到头来却连书生小姐的名都记不全,只约略晓得是个什么故事。
但夜华既有这个兴趣,我再翻这些书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讲给他听。几日下来,觉得在说书一途上,本上神有些天分。
七月十七,灵山上的毕。算起来团子也该回天宫了。
七月十七的夜里,凉风习习,月亮上的桂花开得早,桂花味儿一路飘上九重天。
我同夜华坐在瑶池旁一顶亭子里,亭子上头打了几个灯笼,石头做的桌子上放了盏桐油灯。夜华左手握着笔,在灯下绘一幅阵法图。
当初我拜师昆仑虚,跟着墨渊学艺时,阵法这门课业经受两万年的考验,荣幸地超过道法课佛法课,在诸多我深恶的课业中排了个第一。我一见着阵法图,不仅头痛,全身都痛。于是乎只在一旁欣赏了会儿夜华握笔的指法,便歪在一张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去了。
一闭眼,就听到远处传来团子清越的童声,娘亲娘亲地唤我。我起身一看,果真是团子。
他着了件碧莹莹的小衫子,一双小手拽着个布套子扛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着挺沉。他扛着这个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华停了笔,走到亭子的台阶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过去瞧他。他在百来十步外又喊了声娘亲,我应着。
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来,将扛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地卸到地上,抬起小手边擦脸上的汗边嚷嚷:娘亲,娘亲,阿离给你带了灵山上的果蔗哦,是阿离亲自砍下来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离都是挑的最大最壮的砍下来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转身握着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着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们这方挪。
我本想过去帮一帮忙,被夜华拦住道:让他一个人拖过来。
我一颗心尽放在团子身上了,没留神一丛叫不上名字的花后头突然闪出个人影来。这个人影手中也提着一只布套子,却比团子拖的那一只小上许多。他两三步赶到我们跟前,灯笼柔柔的光晕底下,一张挺标致的小白脸呆了一呆。
团子在后头嚷:成玉成玉,那个就是我的娘亲,你看,我娘亲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来这个标致的小白脸就是那位格外擅长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的成玉元君。
成玉元君木愣愣望着我,望了半天,伸出手来捏了捏自个儿的大腿,痛得龇了龇牙,龇牙的这个空隙中,他憋出几个字来:君上,小仙可以摸一摸娘娘吗
夜华咳了一声。我惊了。
这成玉虽宽袍广袖,一身男子装束,他说话的声调儿却柔柔软软的,胸前也波涛汹涌,忒有起伏,一星半点也瞧不出是个男子。依本上神女扮男装许多年扮出来的英明之见,这成玉元君,原是个女元君。
夜华尚没说什么,团子已噌噌噌跑过来,挡在我跟前,昂头道:你这个见到新奇东西就想摸一摸的癖性还没被三爷爷根治过来吗我娘亲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摸,你摸什么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