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营地高高院墙旁的梧桐树下，半米高的雪堆上插着三根燃起来的香烟。</p>
袅袅青烟中，耿连长和曹安堂席地而坐。</p>
白酒瓶子盖打开，耿连长仰头灌了一口，伸手把瓶子递过去，继续仰头看星空，随口问道：“曹安堂，哪年退伍的？”</p>
“报告，四九年秋天。”</p>
“嗯，退的早，也退的好！老子当年把你们囫囵个儿的从家里带出来，也没想着送谁回家去，也不想看见谁回家的时候不成个儿了。你小子，哼，让老子心里愧疚少了点，他奶个球的，少你这么一点也舒坦不到哪去！”</p>
耿连长一把拽过来酒瓶子，再仰头灌一口。</p>
曹安堂就在旁边默默坐着，就那么安静看着他那熟悉又陌生的耿连长。</p>
熟悉，是因为当年的耿连长就是如此，开心的时候骂他们，生气的时候骂他们，真要是不骂了，那才见了鬼。</p>
陌生，是因为曹安堂跟了耿连长四年，从没见他用酗酒的方式宣泄情感。</p>
“曹安堂，哪年跟的我？”</p>
“连长，真算起来是从四五年开始。”</p>
“四五年，哈哈，小鬼子跑的那年！那年连里囫囵个儿的总共三十六个人，营长嫌咱人少，非得给编到别的连里去。这事，我能让他吗！”</p>
“是，连长你没让他，在团部闹了三天，又关了一个月的紧闭，等你再出来，别的连编到咱连里来了。”</p>
“哈哈，没错！二百人的大三连啊！一个月的禁闭没白蹲。”</p>
想起来高兴的事情，耿连长仰头大笑。</p>
可笑过之后，就是看着雪里那三颗快要燃尽的香烟陷入到沉默之中。</p>
“二百人跟着我，我说了，没媳妇儿的全都给你们找到媳妇儿，到时候咱二百人生出来上千上万的娃娃，成团之后所向披靡。可到了进济南的时候，就剩下一百三十个了，进徐州的时候连八十个都不到！”</p>
耿连长咬着牙，一拳头狠狠砸进雪堆里。</p>
看着已经燃尽的烟头，抬手怒骂：“一群废物，老子让你们打胜仗回家生娃娃的，谁让你们上那边去，年年还得让我这个当连长的给你们点烟！”</p>
“狗崽子王志，他奶奶的我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呢，四排到最后就给我留下来曹安堂一个。这是真就剩下他一个了，连个撑下来的都没有。”</p>
“还有孟成，老子让你好好干后方工作，别他娘的到处乱窜。你怎么就那么脸大的非得跑去北方找我。回不来了吧。我都不知道你埋在哪了！”</p>
“程大嘴有能耐啊，埋都不用埋，一捆子燃烧弹，连点骨头渣子都找不回来。”</p>
“哈哈，还有不错的。王端农现在是舒坦啊，住疗养院了。天天让人喂饭把尿，当年给老子阵前招降的好手，现在放个屁都不能自己控制。”</p>
“你说你们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啊！”</p>
耿连长越骂声音越大一把抢过去酒瓶子，仰头咕咚咕咚就开始往嘴里灌。</p>
曹安堂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酒瓶子，却被耿连长一脚踹翻在雪里。</p>
“滚蛋，老子今天高兴，二百人的队伍到最后还能囫囵个儿跟着我的就剩下俩，好歹是留下来种了，我高兴！”</p>
“连长，你喝醉了。”</p>
曹安堂爬站起来冲过去抢走酒瓶子，也是仰头往嘴里灌。</p>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耿连长，自从退伍之后，他最最敬爱的连长一直留下个杀伐果断、智勇双全的形象在他心目中，却不知道今天怎么还能喝多了酒，变成一个牢骚满肚子的醉汉。</p>
他不敢让耿连长继续喝下去了，只能用抢酒喝的方式，分担连长的压力，也去分担回想起当年并肩作战战友的悲痛。</p>
程大嘴！</p>
当年就是这程大嘴把他曹安堂从尸山血海里拖出来送回到队伍里的。</p>
王端农！</p>
曹安堂在队伍里混熟了之后，最不怯的就是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五排排长，也是王端农给了他们枯燥战场上的难得欢乐。</p>
孟成！</p>
曹安堂的老乡，也是他退伍之后见过的唯一一个战友。土改的时候孟成说的多好，等他北方胜利归来，继续当个排长压着曹安堂这个小兵。结果呢？北方战场胜利了，孟成回哪去了？</p>
王志！</p>
除了耿连长之外，曹安堂最最敬重的四排排长。</p>
一个个战友的身影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苦涩的东西随着辛辣的酒水一起从嘴角滑落。</p>
一口气没顺下去，曹安堂让酒水呛得咳嗽个不停，狠狠把酒瓶子往地上一摔。</p>
“连长，不喝了，咱回去。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得注意形象。”</p>
“滚你奶奶个腿的注意想象，老子在这里天天注意形象，好不容易有个兵回来了，好不容易能说两句了。你让我注意形象？怪不得连成根那个小兔崽子跟监工似的天天盯着我，我看都是跟你学的！”</p>
耿连长随口这么一句。</p>
曹安堂愣住了。</p>
久远的记忆当中，那个立志要当大将军的憨脑壳小青年，真没想到现在还跟在耿连长的身边。</p>
“三七〇高地，老子手底下八百人的步兵营，守了七天七夜！到最后，就是连成根那个兔崽子拖着我爬了一个月才从雪地里爬出来。战斗的时间还赶不上逃跑的时间多。我是个逃兵！逃兵，你懂不懂。扔下跟着我的兵，我逃了！就这回来之后，还让我带兵呢。”</p>
“我带什么啊？”</p>
“让我再带着八百人出去，就剩下我一个回来吗？”</p>
“老子不干了，打死都不干了，就在这当个教导员，教出来那些新兵蛋子，谁爱带走谁带走，就他娘的别找我！”</p>
耿连长想起身，可起来一半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低着头，就像个没了魂的人似的，不停念叨些什么。</p>
到今天，曹安堂才总算知道他敬爱的耿连长究竟经历了什么。</p>
打了胜仗，却连打下来胜仗的人都带不回来。</p>
逝去的人，万事皆休。</p>
可活下来的，则是要受尽折磨。</p>
风，停了。</p>
积雪映照下的黑夜显得格外宁静，呲的一声响，火柴燃起的火苗送出淡淡的青烟飘散。</p>
正了正衣领的耿连长长出一口气，再把三根香烟倒立在雪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