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穿着布衣,衣服已经很脏了,脸色也很不好看。大概是门上的兵曹觉得此人衣冠不整拦住了他,所以那人与兵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看到郡守大人走了出来,门上的兵曹更加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拦着那人。
融铸轻轻推开了门上兵曹伸出去的手臂,向前走到那人的跟前,一脸严肃地说:“急什么?!你是谁?在郡府门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那人躬下身子,娴熟地行了礼,然后稍稍靠近融铸,贴近融铸小声地说道:“郡守大人,我是皇后娘娘派来的。隆武大帝驾崩了。永诚亲王继了位。皇后让我给您带来一封密信。可否借一步说话。”
融铸一下楞在了那里。
隆武大帝驾崩了?!
永诚亲王继位?!
隆武大帝怎么驾崩的?!
为什么不是太子逄稼继位?!
为什么没有圣旨诏告天下?!
圣都发生了什么?!
融铸稍微定了下神,赶紧领着那人来到后花园里的小书房,说:“这里很安全了。有事,你请尽管讲吧。”
那人没有说一句话,解开所有外边的衣服,把最里面的小衣也解开,从小衣里面的一个薄薄的夹层里拿出一张拇指大小的软皮,然后递给融铸。
那张软皮上写着:“攸杀帝篡位。速援。”
啊?!
永诚亲王可是隆武大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这么多年来,隆武大帝对这个亲弟弟顾爱有加,永诚亲王对隆武大帝这个皇兄也是无比尊崇,怎么会是永诚亲王杀兄篡位?会不会是有人有意挑拨或者试探?融铸想,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圣都的政风不像迦南郡这般简单。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问问这个人。融铸想,不能!言多必失!情况不明,多言一句,那怕说错一个字,很可能都会酿成巨祸!
但信使却并不容融铸细想:“信已送到。小人去了。”
融铸有一刹那,想杀掉这个信使,以绝后患。但一闪而过的仁慈,又让融铸的心软了下来。融铸皱着眉头轻轻一摆手,吩咐这个信使从后花园的角门出去,并嘱咐他莫再声张。融铸心想:“问之无益。杀之也无益。还是静观其变吧。”
还没等融铸走出书房,前院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更大了。“圣旨到,融铸接旨!”是一个内侍的尖利的声音。
融铸迅速来到前厅,看到千里迢迢来传旨的,是内侍春佗。融铸在圣都的时候,认得此内侍,但内侍迁转都很频繁,如今这个内侍成了什么职位了,融铸就一无所知了。融家其他人早就已经提前退到后院去了。融铸向春佗递上一个恭敬的眼色,然后跪了下去,说:“臣融铸接旨。”
“郡守大人,您客气了。这里不是圣都,郡守大人不必如此客气。郡守大人快快起来吧。这是圣旨,请郡守大人自己看吧。”春佗很是客气,屈前几步,边说话边双手扶起了融铸。
融铸连道几声:“有劳黄门(1)了。”融铸接过来圣旨,两手一抱拳,把春佗请进了正厅。马上就有下人上来来给春佗上茶和点心。等春佗坐下来,端起茶盏慢慢饮茶,融铸才若无其事地打开圣旨。
圣旨很长,一共有几个意思:
一是隆武大帝因病驾崩;驾崩之时,常皇后侍奉在侧。
二是奉隆武大帝遗旨,永诚亲王继位,年号定为崇景;六十日大丧之后举行登基大典。
三是常皇后、太子逄稼及隆武大帝的其他三个儿子已经跪拜新君;其他宗亲也都跪拜了新君。
四是常皇后仍称为皇后,加尊号宣仁,称宣仁皇后,居所由未央宫改为奉德宫。
五是太子逄稼仍为太子。崇景皇帝明确诏告天下,自己万年之后,大照圣朝的皇位仍然传于太子逄稼。
六是鉴于国有大丧且边境不靖,为防邻国趁机骚扰,各郡国的郡王和各郡的郡守,一概不得移驻一兵一卒。若有违抗,杀无赦。
七是着各郡国郡王入京奔丧。郡王府诸位世子不得入京,在原地驻守。郡王入京不得带兵,仅允许携左都侯一人及卫士百人。限各位郡王于大丧三十日前到京。
八是着各郡守之嫡子入京,替父奔丧并守灵,各郡守留守在郡,一律不得轻动。各郡守之嫡子进京不得带兵。接到圣旨后,即刻随传旨的谒者(2)一同起身,返回圣都。
春佗特加说明,陛下派出四个宣旨特使,领着四路人马,各负责一个方向的郡国和郡,分头宣旨,为便于行事,每路人马先到离圣都最远的郡来宣旨,然后一路回京,并随行带回替父奔丧的其他郡守的嫡子。迦南郡这个方向上的郡国和郡是最多的,路途也最远,因此,为了不耽误大丧之期,明日一早就需要启程返回圣都。
这个内容如此丰富的圣旨,更加让融铸一头雾水了。
首先的一个难题就是:现在应该马上悼念先帝,还是应该祝福新君继位。如果是太子逄稼正常继位,那么,悼念先帝就是应有之义。但现在是隆武大帝的弟弟永诚亲王超乎常理地继位,圣都政局如此波诡云谲,自己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很可能就决定了融铸一家未来的生死,不得不谨慎啊。尤其是,融铸是隆武大帝的旧臣,更是宠臣,而且融铸夫人还是是隆武大帝的常皇后的亲侄女。有这样的背景,融铸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就更加为新君所关注和猜忌。
第二个让人想不通的是对郡王和郡守的不同态度。逄图攸允许郡王入京而严禁郡守入京,明显就是信任郡王而提防郡守。郡守之嫡子入京,明面上的理由是替父奔丧,其实是扣做人质。这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当然,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永诚亲王继位不合常理,太子逄稼未出任何变故,却凭空由皇帝的弟弟继承大统,而且理由只有一个,“奉先帝遗旨”,这就实在是说不上“名正言顺”了。而皇位继承,最怕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各地郡守起兵反抗,那立刻就会天下大乱;如果这些郡守集中在圣都,一旦联手,圣都就是风云乍起、局面难以控制了。为稳定朝局,命各郡守驻守在原地,而命各郡守之嫡子到圣都里去替父奔丧,那么这些郡守们的举动就要大受牵制。通过这些手段来控制各地势力派郡守是可以理解的。但为何只下旨要求各郡的郡守留守并将嫡长子送往圣都为质,却要求郡王进京奔丧而世子留守呢?在大照圣朝里有两种地方政体,一种是世袭罔替的逄氏郡王主政的郡国,一种是不世袭的郡守主政的郡,郡国制与郡守制共存。要是说到兴兵作乱的能力和名分,那些逄氏宗亲的郡王们比郡守们更加有实力啊。这些逄氏宗亲的郡王聚集到圣都,一旦串联起来质问新君继位的法统,危害和杀伤力可比这些异姓郡守大得多了。难道是逄图攸因为担心郡守对他不效忠吗?
一时半会,融铸也理不出头绪了。融铸决定取中庸,说话表态都适可而止,且看春佗能否主动说出一些有用的信息来。融铸先是礼节性的平静地哀悼了隆武大帝,表示事起突然,让臣民措手不及,也万分痛惜。然后又询问了大丧事宜,得知大丧一切顺遂,融铸又表示了对新继位的崇景皇帝的极高赞许。当然,融铸少不了表态坚决拥护崇景皇帝。但是,从头到尾,春佗都似神游天外,除了反复强调“明晨即需返圣都”之外,一句实在的话也没有透露出来。
融铸看状,只好作罢,着人好生安置春佗及随行的南宫卫士 。等融铸将春佗和南宫卫士送入了专门的驿馆,融铸赶紧回到郡府后院,找融夫人商议。
融夫人倒是镇定,听完融铸详细的陈述后,慢慢说道:“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你哪里也去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了。皇后娘娘的密信不知真假,但无论真假,‘速援’一事都远远说不到,也绝不能贸然赶赴圣都。不过呢,有两件事情是极其可疑的,第一个,就是那信使既然是来送密信,为何敢在郡守府门口大声喧哗?第二个,皇后求援,为何不向紧邻圣都的象廷郡国里的我父王求援,反而要向距离圣都最远的迦南郡求援呢?”
融铸听了,点了点头,说:“我也是心中甚为起疑。”
融夫人紧接着说:“现在有明旨,郡守不得进京,这可是不能违抗的。我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崖儿明日就要起身进京,我得去给他收拾一下。等崖儿去了圣都,自然有消息传回来,事情慢慢就会明白了。到时候再作打算也不迟。”
融铸点点头,说:“夫人说的是。稳妥起见,我再去找玄阳教宗问问吧。”
注:
1、黄门:融铸不知道春佗的职位,故而笼统地尊称他为“黄门”。
2、谒者:传达旨意、引荐臣工觐见的近侍。这里泛指传旨的内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