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又温润的触感，能摸到手背那些鼓起来的针孔伤痕。</p>
“白六。”他很浅地笑着，紧握住了白柳的手，“不要害怕，我是怪物，我不会死的。”</p>
“松开！”院长蛮横地扯开了他们握紧的双手。</p>
白柳咬牙不想松开，但谢塔安静地放开了手，于是那紧握一触即散。</p>
谢塔对白柳摇摇头，让他不要追过来了，转身习以为常又平和地和院长走向了那个，他早已经很熟悉的教堂里。</p>
白柳从来就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小孩，在院长带着谢塔过去之后几分钟之后，他偷偷地，小心地从那个被窗帘遮住的破窗户钻进了教堂，白柳躲在窗帘后面，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从边沿偷窥站在神像下面的谢塔和院长。</p>
谢塔穿着纯白的衣物，双手捧着摇曳的白色蜡烛，赤脚站在神像前，他仰着头闭着眼，不疾不徐地念着祷告词。</p>
院长就站在谢塔的旁边，举着一根鞭条冷冷地看着他。</p>
在念完祷告词之后，院长上前凝视着他：“接下来是受洗，但今天由于你产生了背叛神逃跑的想法，所以今天的受洗必须彻底，要完完全全地清洗你身体里的邪恶和污秽！”</p>
谢塔垂下眼睫：“洗不干净的。”</p>
“我就是无法被正视的邪恶本身。”他轻声说。</p>
院长一愣之后，越发沉下了脸色。</p>
她抢过了谢塔手上的蜡烛，把谢塔摁进了水波晃荡的受洗池，她举着蜡烛残忍地，得意地笑着，就像是终于战胜了什么她恐惧了很久很久的恶魔一样，有种劫后余生的疯癫感。</p>
院长松了一口气看向北淹没在水波里的谢塔，她举起蜡烛平放在受洗池上，冷漠地说：“等蜡烛烧完了，你才能起来，明白吗？”</p>
蜡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清水里，晕凝成质地白朦的小花，就像是某种祭祀用的花一样，一朵一朵地悬浮在闭着眼躺在水底的谢塔的正上方。</p>
这个受洗池就像是一口对他而言过小的棺材，牢牢地，扭曲地把他给束缚住。</p>
在没有人意识到的时候，那尊正对着受洗池的神像动了一下，神像纯白的大理石雕像的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种很人性化的指责，就像是在指责这个受洗池里的孩子为什么不乖，想要从神庇护的地方逃脱出去。</p>
【你是邪恶之物，堕落之神，你不能离开神的禁锢，你不应该因为一个被你蛊惑的孩子而动了想着逃离的念头】</p>
神像语气冷漠地谴责：【塔维尔，你知道那孩子是被你的邪恶所蛊惑的，他并不是你寻找的新信徒】</p>
水底的塔维尔眼皮动了动。</p>
【不，我没有把他当作我的新信徒】</p>
神像冷酷质问：【那你把那孩子当作什么？他看过了你的眼睛，他离疯狂不远了】</p>
【你应该杀死他，不然他会变成和你一样邪恶的怪物，毁灭这个世界，你知道的，你污染过的东西都会导致这个后果。】</p>
塔维尔交叠放在胸前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我把他……当作……我想和他永远一起看书】</p>
【但你知道不行，塔维尔，杀死他，杀死这个被你玷污的孩子！】神这样命令着。</p>
【我做不到】塔维尔平静地拒绝了，【您杀死我吧，我做不到杀死他】。</p>
神像的表情变得愤怒：【……被放逐到这里还敢违抗神的命令，你的确应该受到惩罚，永远地沉睡下去！】</p>
它正对着塔维尔的上方张开了手，受洗池水底的水流还是变得沉重黏稠又冰冷，就像是能流动的冰在塔维尔的身体里变成一颗一颗的尖刺流窜，这让他拧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松开了。</p>
水底的谢塔蜷缩了一下握过白柳的手，他颤动的眼皮停止不动了。</p>
白柳掌心的温度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但那温度在冰冷的水底渐渐散去，和他的呼吸一起停止了。</p>
他攥紧的，想要留住那个温度的手指缓慢松开，谢塔的身体在水底悬浮起来。</p>
“谢，谢塔？！”院长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又往前触碰了一下谢塔的鼻息，她惊掉了自己手里的蜡烛，在慌乱的脚步中踩熄灭了蜡烛的火，也熄掉了教堂里仅有的光。</p>
“完了……”院长神志恍惚地跌坐在地，她疯疯癫癫地扯动着自己的头发，无法置信地自言自语，“他不是怪物吗？！被抽那么多血都还没死？！受洗过那么多次都没有死，为什么这次会被淹死！？“”</p>
”只是几分钟而已啊？！蜡烛都没有烧完！“院长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惶恐，她不断地摇着头，好像只要她不承认，谢塔就会活过来，”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p>
”他死了，我要怎么办？！“院长崩溃地跪在受洗池前。</p>
她无法想象，这个孩子的死亡都会给她带来如此致命的恐惧。</p>
院长低头恍然看着受洗池里谢塔完美无瑕的脸，喃喃自语：”……要是自己我淹死了谢塔，那群人会抽干我的血的，我必须找到别的孩子来当他的替代品！“</p>
藏在窗帘后的白柳脸色毫无情绪地看着院长的歇斯里地的咆哮。</p>
有一种很奇异的坚定让白柳安静地观望——谢塔说过他是怪物，他不会死的，他一定是在装死糊弄这个蠢货院长。</p>
等一下，等这个院长走了之后，白柳走上去，谢塔就会从受洗池里站起来，对他露出和那个很少见的笑，或许还会撩开自己已经被打湿的额发，用那双银蓝色的眼睛专注地望着他，问他怎么过来了。</p>
这些场景的联想让白柳的心跳轻微地加快。</p>
院长不敢让那些投资人知道她弄死了谢塔，她把谢塔的尸体从受洗池里搬运出来，偷偷摸摸地从教堂的后门搬运了出去，在谢塔的手脚上都绑上了石头，然后扔到了教堂后面的荒芜的草丛里的一个小湖里——那个湖和外面的一条江是相通的。</p>
几次流通之后，谢塔的尸体就会随着湖水流流进江水，再随着江水流进大海里。</p>
但白柳不会让谢塔走那么远。</p>
白柳沉默地一路跟随着毁尸灭迹的院长，并没有出声，院长看起来已经要疯了，要是他现在出现，看起来这位歇斯底里的院长并不介意多处理一具儿童尸体。</p>
等到她仓皇地逃离之后，白柳才走了出来，他把脸埋进长满翠绿浮萍的小湖泊里，潜入水底，伸长手去够湖底渐渐随着泥沙下陷的谢塔。</p>
湖很深，浮萍很绿，谢塔下陷得很快。</p>
那些黑色的泥沙就像是某种吞噬人类尸体的生物，很快就爬满了谢塔的身体，贪婪地要把他拽进地狱。</p>
但是白柳忍住灌进他口鼻和耳朵的肮脏湖水和呛咳的欲望，他咬牙抓紧了被泥沙吞没的只剩一只手的谢塔，用尽全身力气地往外拔，直到用尽了最后一口肺部的空气，白柳觉得自己脑子都要因为缺氧烧起来了。</p>
但他终于把谢塔给拔出来了，白柳扯开捆绑在谢塔身上那些沉重的石头和绳索，抱住他往上游去。</p>
等到上岸之后，白柳双手向后撑着地，仰着头看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息，他脸上和眼睑下挂着浮萍，身上也全都湿透了，周围的草丛里还有蝉鸣，实在是个很狼狈的场景。</p>
但白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愉悦地哼笑了一声，他用脚踹了一下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地上没有醒来的谢塔，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带你走？万一我为那些大人做事，挣钱就是想给自己花呢？“</p>
白柳脸上带着一点，很不自在，又有点散漫的笑斜眼看向谢塔：”你是不是稍微有点自作多情了，谢塔。”</p>
谢塔的脸上沾着浮萍，他还是没醒，白柳先是坐起来，然后又变成了蹲的姿势，他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谢塔，然后伸手撩开因为湿透而贴在谢塔额前的发。</p>
这个人真的很美。</p>
白柳的指尖从谢塔纤长的，挂着水珠的睫毛，一直往下滑动，划过他挺直的鼻尖，最终落在他白到不可思议的唇上，还有那双最美的，银蓝色的眼睛，好像只给他看过，也只看过他。</p>
“谢塔。”白柳声音很轻，他弯下腰侧身把耳朵贴在了谢塔的胸膛上，直直地睁着眼，“你再不醒，我要对你进行人工呼吸了，我会咬死你的。”</p>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没有任何谢塔会苏醒来的迹象。</p>
“我说真的。”白柳把头埋进谢塔的怀里，他的拳头渐渐攥紧，紧到指尖发白。</p>
白柳能闻到这个人身上浓重的，熟悉的血腥味和水底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一种临近死亡的气息。</p>
白柳越发用力地抱着谢塔的肩膀，很紧地收拢手臂抱着谢塔，两个人身上滴落的水珠融合在一起。</p>
“我觉得你也不算自作多情。”白柳把头靠在谢塔的肩窝上轻声说。</p>
他的额头抵在谢塔的心口，低着头眨了眨眼睛，沾着浮萍的睫毛上滴落一滴水。</p>
谢塔的头一点力气都没有地靠在了白柳的肩膀上，他没有回答白柳的画，眼睛也还是没睁开，只有发丝里冰冷的水顺着落进白柳的衣襟里，提醒他的确还。</p>
他们互相拥抱依靠，两只手都十指相扣，白柳靠在谢塔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很平静，静到一点起伏都没有：</p>
“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怪物吗？像个怪物一样活过来，我就承认你是怪物。”</p>
“你现在这样，让我觉得好恐怖，谢塔。”</p>
谢塔的睫毛上滑落一滴水珠，就像是一滴泪砸在了白柳的手背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