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体来看,齐鲁其实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
正值四月中下旬,除了泉城那个大火炉外,其实别的地方依旧是标准的晚春气候,舒服无比。
商河县,位于大沙河一侧的某镇。
心痛地看着面前这一大片刚刚被砍倒在地的小树上堪堪开败的那几朵白色梨花,林可染怒气冲冲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之前不是签好了合同么?为什么你们会反悔!?”
为首的村长扫了扫林可染旁边那两位看起来义愤填膺, 但全程一句话都不说的镇干部,顿时心里有了底,当下叫起苦来:“这位领导,不是我们想反悔,而是我们也没办法啊!”
“你们当初搞的那个梨汁供应基地,想法是好的,但是你们给的梨树苗都是没嫁接过的, 要五六年才能挂果, 丰果期更是遥遥无期——眼瞅着这都两年了过去了,这些树苗都还是半大不大的,咱们这些农民都是从土里刨食吃的人,眼瞅着没收入,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饿死吧?”
林可染阴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嫁接,是因为我们需要保证【李桂芬梨】的风味不被破坏,性状不会改变——这一点当初在签订合同前就已经强调过了的,挂果期晚不是你们反悔的理由!”
“至于你说的没有收入……我们希望集团每年给出来的租金去哪了?”
“那可是足足227元/亩的租金!你们到外面去问问,有几家公司能像我们希望集团给出这么高的价格!?”
这倒是实话,在此时的华夏,像这种水果种植基地给出来的租金一般在100-200元之间,甚至几十元一亩的价格也不算稀奇,像希望集团这种愿意给出10%溢价的公司,真的不多——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李桂芬梨这个品种风味独特,而且必须要在商河地区种植才能出这个味,希望集团也不会按照市面最高价格的标准来溢价。
见到林可染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副老农外形的村长却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位领导, 不要生气嘛!”
“虽然你们希望集团给出来的租金的确不算少,但是现在又不比十年前,按照每户2亩地的标准来算,一年450块钱的收入真的没几个钱——再说了,你们又不肯让我们做做兼职,把梨园的日常管理活计交给我们,梨园没挂果前,这么点收入真的没几个人能撑的下去。”
听到这话,林可染差点肺都气炸了:“是我们希望集团不肯把这些日常管理的活计交给你们么?明明是你们嫌弃这活事多钱少,不肯接过去才对吧!”
嗯……
按照后世城市年轻人对农村的淳朴想象,这种事情应该不可能发生才对。
事实上,在很多地方,这种事情的确不太可能存在;但是,同样的,这种事情也的确广泛存在在许多地方。
作为沿海省份,齐鲁在八九十年代就兴起过外出打工的热潮,并且是国内最早出现农村空心化现象的地区之一;
等到98年东南亚金融风暴的余波传回国内,大批沿海来料加工和出口企业倒闭后,不少青壮劳动力碍于生计,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乡。
但是有句话说的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虽然说外出打工的生活其实充满不公与苦楚,但毕竟一个月能赚好几百块钱,运气好点的,一个月上千也不是不可能——见过了“大世面”,对于收入的心理预期值已经向“城里人”看齐的他们,回来后对于这些累死累活一年才能赚自己曾经一个月工资的农活怎么可能感兴趣?
事实上,许多归乡青壮年在回来后,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二流子,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源于这种极大的心理落差——他们不愿意重新拿起锄头务农,在只靠着出租土地的租金维持生计的同时,乐于呼朋唤友,投身入某些可以一夜小富的“娱乐活动”中去。
虽然说个人的选择外人无法置评,但是当有些价值观随着这些人的传播,成为一个村的共识时,就会很要命了!
就拿眼前的这个村子来说。
希望集团愿意给出超出市场行情的价格来租他们的土地他们自然欢迎,毕竟这份飞来的福利不要白不要;
但是,真要让他们兼顾起这些梨园的日常管理工作,他们却不乐意了。
区区一年一百来块钱而已,就要让他们去强制学习,然后按照希望集团的标准按时、按流程地除草、修枝、施肥、灌溉、拢土、清扫落叶后焚毁,还要随时接受巡查人员的抽查,不合格还要扣钱——这TMD谁乐意?缩在墙角根晒太阳它不香么?
于是乎,尽管希望集团给出了10个人的指标,并且开出了同样超过市场均价的工资水平,但是一整村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愿意接手这活的——至于是真的没人感兴趣,还是背后有别的原因,林可染就不知道了。
见到眼前这位美女被气的不行,村长打了个哈哈,然后转移了话题:“这位小领导,关于违约这件事呢,我们也很抱歉,但是没法子啊,人总是要吃饭的——对比你们集团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见出个分晓的梨子收购,还是种植蔬菜更划算些!”
说到这,村长嘴角忍不住咧了咧:“你想啊,同样是一亩地,种你们的梨树,需要苦熬等上个五六年不说,一年还只能卖上一茬,而且究竟能卖上多少钱心里完全没底;”
“但是种蔬菜就不同了,当年就能见效——虽然人家不给租金,但是会提供贷款,让我们建大棚啊!”
“就像人家说的,不管是彩椒还是黑皮冬瓜,一年种个三四茬一点问题都没有;而且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受欢迎的很,只要肯勤快点用心点,两亩地一年赚个万把块钱轻轻松松——这谁能抵得住?”
说到这,村长胖胖的脸上挤出几条褶子,很有些阿谀地对林可染笑了笑:“小领导,你们希望集团是咱们齐鲁有名有号的国有企业……国有企业嘛,就是需要要站在咱们老百姓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从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利益出发来解决问题!”
“所以,虽然我们村违约这事的确有些不地道,但是……想必小领导不会见怪的是不是?毕竟说到底,大家从立场上来讲,还是愿意看见咱们这群苦哈哈的老百姓日子越过越红火嘛!”
听到眼前这个老农式的汉子把“立场”、“国有企业”两个词咬的死死,林可染恨不得当场撕烂眼前这张看似朴实,实则奸诈无匹的胖脸。
跟我讲立场?立场个毛线!
几句话就想框柱我,让我们希望集团不追责了?
做梦!!
想到这,林可染冷笑着扭头看向随行的两名镇干部:“两位领导,这事总得给我们希望集团一个说法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年前,是你们镇上主动找上我们,想要寻求合作的吧?”
“怎么,眼瞅着齐鲁这边蔬菜对外贸易越来越红火,就打算过河拆桥了?”
见到林可染直接跳过正主,把这口锅甩到自己身上,两名镇干部顿时脸色苦了起来。
齐鲁这边虽然号称是礼仪之乡,但是“村霸”问题同样赫赫有名——除了其特有的“宗族+乡贤”结合文化之外,这些村长们后面的关系网也功不可没。
就拿眼前这名村长来说,如果没记错的话,人家除了跟自家的顶头上司称兄道弟之外,在县里面也有着自己的亲戚关系。
眼下这事,虽然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人家希望集团占理,但自己真要秉公直言,回去以后少不得要被穿小鞋——别看人家对林可染客客气气的,那是因为希望集团名气够大,换成自己的话,人家说不定就一巴掌扇了过来!
只不过,面对着希望集团这种能直接跟省里面领导对话的国有企业都敢玩“先斩后奏”,可见齐鲁这边的村长底气有多硬。
犹豫了一下,一名镇干部终于开了口:“那个,林总监。您大人有大量,要不……这事,您就高抬一下贵手?”
看着林可染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这名镇干部心中越发苦涩:“林总监,前不久的会议上已经指出了……现在国家需要振兴农村经济,大力加强农民脱贫致富工作,国有企业作为社会中坚力量,也需要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
“这次的事吧,屠村长这边的确有失考虑……事前至少也要跟你们打声招呼,对吧,屠村长?”最后一句,却是扭头看着那名村长。
见到屠村长连连点头,这名镇干部这才转过头看着脸色越发阴沉的林可染说道:“但是呢,商业归商业,立场归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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