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叫人又想再出拳揍他一次。然而我还是压抑住这样的冲动,尽可能地以维持平和的语气,对着黑威开口说道。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差不多就是如此。不过西周渖遇到的交通事故,真的只是个偶然就是了。」
「也就是说,西田是你们杀的?」
一个宛如水滴的声音,从黑威口中窜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此时彷佛带有更为深刻的意涵。
滴答
带着黏腻质感的声音化成了浓浓的恶意确实传人了我的耳中。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呵呵,我前阵子也才面对到类似的质问。你想想渴望获得不老不死之术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当权者吧。一群不想失去手中所有东西的人。」
「是罗。过去的历史中,渴望获得这种技术的人,全都是政治或经济等金字塔顶端的上位者。不过『我们』所渴望的,终究只是技术本身而已。不老不死对我们而言,只是这项技术的副产品。」
换句话说他们的行为就好比中古世纪的链金术士渴求真理一样;将铅块变成黄金的结果,也只是其中的附加价值。渴望得到黄金的,并非实际钻研链金术的学者,而是出资赞助他们研究的王宫贵族。那些学者对于黄金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不老不死的结果和不老不死之术,难道不是同一种东西吗?
「『我们』的终极目标是要让『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老不死』。这是『我们』的目的。B.R.A.I.N.plex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的其中一个过程,而西周澪则是这个过程的里程碑。她已经跨越了自己的死亡。即便她永续的生命,必须透过我们这种备份的治疗技术,才得以成就,不过她已经拥有得以承受不死这种特质的心智。她为我们的理想迈开了一大步,我们将藉由这一步,进而迈向不灭的『完美心灵』。」
「你疯了。」
「也许吧。不过同样的实验,可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断地进行着呢。别怀疑,这种实验存在于世界各地。」
黑威说着说着,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面无表情地望着围栏外头的街景。
「比方说现在正在车站月台上等车的情侣,其中一个搞不好就是复制人;百货公司咖啡厅里,跟恋人对坐在一起、穿着时尚的上班女郎,也许根本就是新型的机器人;站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平凡少女,其实是个已经活了百年之久的老女人。诸如此类的事实,就存在于你我之间,而我们的世界,根本上也就是经由为数众多的临床实验者建构而成的。看看你的右手。这种医学技术再过五年就会公开,并且成为那些失去手臂、天生残疾者的希望,进而造福成千上
万、甚至超过上亿人也不一定。过程中不过牺牲了几百个人而已,不是吗?」
「我们确实是站在前人牺牲自己而成就的世界没错;人类社会也并非像个地基稳固的金字塔,而是呈现随时都可能倒塌的菱形结构,这些都没错。不过」
我再次握紧了拳头。
「你们让澪面对这般难以承受的痛苦,也是事实!而我只是对此感到愤怒而已!」
当我将心里的愤怒吐出去以后,也渐渐松开了紧紧握拳的双手。
此时我的心里依旧盘据着想对眼前这名男子吐口水的强烈愤恨。不过即便我百般不能接受,却也多亏了他们,我跟澪才得以相遇。
我转身背对望着街景微笑的黑威,走向楼梯出口。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人。祝你幸福。并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遇到我们。」
「当然。只有这点我能对你表示赞同。」
结束这段对话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这名男子。
之后,我为了回到一个正等着我回去的地方,快步从顶楼定了下去。
医院的大厅挤满了排队挂号、缴费的群众。这个空间差不多跟一座大型体育馆一样大,然而里头人们低声杂谈的嘈杂声却始终不绝于耳。
这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群;老人、小孩随处可见。有名女高中生带着铁青的脸庞前来就诊,也有一脸健健康康的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出现在大厅里头。转个头可以看见新婚夫妇相偕来医院。另一处看得到一对一脸和善的年迈夫妻。在这之中,她的存在理所当然显得非常醒目。
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身洋装,姿态端正的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个背包和一顶藤编帽。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注视着一本摊开在藤编帽上的小说,这模样与洁净的白色大厅一点也没有违和感。
「久等了。」
听到我的叫唤,澪将头抬了起来。那张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毕竟才走出伤痛,埋在她心里的情绪跟灵魂,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得到解放吧。不过我已经可以清楚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自然祥和的气质。
我跟澪并肩步出了医院。
再过两个礼拜,时序就将进入九月,然而此时的空气,却依旧宛如盛夏一般黏腻。炙热的太阳不顾地球上不断蠢动的生物,今天也依旧持之以恒地进行着核融合反应。医院的脚踏车停车场上,还可以看到有人聚集在那儿,不过再往外延伸一步,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便看不到任何人影。艳阳底下的宽广坡地上,只有车辆来回经过,好比一处完全采用机械化作业的汽车工厂一样。
「我们要搭公车,还是坐计程车?」
听到澪的问话之后,我看了看大排长龙的公车站牌,还有天上宛如马钤薯泥一般的积乱云,然后开口说道:
「我们走路吧。虽然天气很热,不过我现在想散散步。」
在医院里待了十几天,我的身体正雀跃地渴望多舒展一会儿。
澪将自己的藤编帽递给了我,然后自己从背包里头取出了一把折叠伞。她那端丽的容貌,加上穿着一身洁白无暇的连身洋装,撑着阳伞的模样,直让人联想到哪儿来的千金小姐。
我戴上帽子,遮住了强烈的紫外线后,便一步步朝着绿意盎然的行道树边定去。走在人行道上,樱花树的绿荫遮蔽了炙热的太阳光,却挡不住空气中传来的温度,让我离开医院还不到五分钟,便汗流浃背。
走着走着便对于自己想要散步的决定感到有些后悔。不过身边传来抚慰人心的体温,却又让我觉得这么做才是对的。她的温度渗入了我的心窝,让我感到一股着实的暖意。
「伤口还在吗?」
「哦,完全消失了。好像我从没有受过伤一样。」
我将让我住进医院的右手举了起来。由于大半个暑假都在室内度过,让我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中显得白皙。手掌中被利刃贯穿的伤口彷佛昨夜的一场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感觉很奇妙吗?」
「嗯。」
「旅人如果没有在到过的地方留下足迹,就不会认得自己眼前的方向;水手如果没有在航海图上标记自己的路线,也会无法确定船只目前所在的位置;人类若是没有看得见的证据,就无法在心灵上获得安适呢。」
她走在我的右前方。此时的我无法辨别,那一张隐藏在阳伞底下的脸庞,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我将视线栘到举着阳伞的左手臂上。坦露在无袖洋装外头的左手腕上,宛如计数符号一般的伤痕,浅浅划过了白皙的肌肤。那一道道伤疤,如今已看不出先后顺序,全都变成了旧伤,完全融合进她的人格之中。
「已经不需要了吗?」
「嗯,我想通了。既然那个问题怎么想都没办法解决,那就别去在意它。再说即便过着一般人的生活,也都会有许多恼人的事情找上门来了,那这种问题就干脆盖个印章,将它收到待处理的文件区吧。」
「这样啊。」
面对她的结论,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适合的词句。
在她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前,所经历过的内心纠葛实在难以衡量。就连我手上的伤,对我而言都好像作梦一样虚幻;即便有过确切的经验,也清楚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如今却变得彷佛不存在一样。这让我直到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对她说过的话好像全都是虚假的场面话。
「澪,我」
风拂过我的身边,好似具象却又清透,仿佛穿透了我的身体。澪和着风的节奏转过头来,那一片洁白的裙摆,在夏日的艳阳下划出了美丽的弧线,不断如波浪般拍打着。乌黑的秀发在风中飘逸,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反射阳光,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我不禁屏息,停下了脚步。
「什么事?」
她侧倾过头反问了一句。原本挂在她肩上的发丝,此时像水流一般滑落到她的胸前。
我整个人看呆了。一会儿之后,才好不容易将停顿的字句,又慎重地吐了出去。
「也许我过去对你说了很多既失礼又不中听的话,而且非常没有顾及你的立场。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也不了解的人,或许根本就没有权利对你说那些有的没的」
「你说的权利是谁决定的呢?如果连说话都要讲究权利,那么这个世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得到许可而开口说话的?」
「」
「我想人呐不论是谁,在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瞬间,便不是完美的。当我们寻回了自己缺损的那个部分,却也因为生活上的各种境遇,而再次失去许多东西,终究不会有变得完美的一天。」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完全理解你那层烦恼的真正感受,因为那种无法理解自己内心情感的焦躁,只有你才能体会。所以你这部分的缺陷,我也无法为你填补,而你也一样无法弥补我心里的那个缺憾;一如『人们终生只能体会自己的人生』、『人们都是孤独的旅人,独自步履在名为《自我》的道路上』」
「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头的句子?」
「是一个性格扭曲的怪人写的,一本自我陶醉、却煞有其事的着作。不过现在你不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
澪将阳伞换到右手,将左手空了下来摊在我的面前。
「不过孤独的旅人也要有一把支撑自己的拐杖。为了要走得长、走得远,当然得选一把自己喜欢的拐杖了。而我已经选好自己要的拐杖了。」
她带着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眸看着我,问我:「你呢?」伸出来的掌心亦彷佛写着:「你怎么说?」
「我也已经选好自己的拐杖了。」
我接过浔的左手,将她柔软的掌心握在自己的右手掌中。
我们再次迈开了脚步。
手牵着手。
我跟澪交往了半年,像这般牵手走在一起的次数,竟然屈指可数。若要说牵手的同时,我们彼此心里都觉得安适的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呢.也许这才是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走在路
上的经验。不过我并不觉得懊悔,因为此时此刻,也是我又一次对她一见钟情的时刻。
当我转头想要欣赏她的脸庞时,她也同样转过头来看我。我们两双眼眸四目相望。这个瞬间让我觉得有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澪也一样。那笑容好似满天星一般,带着恬淡的色泽稍纵即逝,却非常得耀眼。
我的掌心传来了紧实的触感。澪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而我也同样予以回应。
人与人之间,建立彼此的牵绊、彼此抚慰的接触,就在我俩的掌心之间。
这简单得让人会心一笑的举动,竟拥有温暖得教人感到吃惊的触感。
澪的左腕留下了锐利的伤疤。不过那已经是纯粹的伤疤,是任何人都有的,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伤疤。
我看着她的微笑。
那张笑容依旧宛如水晶般清澈透明,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我已经可以透过那一双清透的眼眸看到她的心。
最后有一件关于后续发生的事。
在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接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当我将它打开,便看到澪过去曾经用过的那把登山刀。刀子上的血迹已经擦去,带着宛如新品一般的光辉。当然,这也许只是一把刚出厂的同型登山刀而已。
我将刀锋浅浅地压入我的右手腕中,瞬间皮开肉绽。血珠渗出了切口。然而这却不是足以摇撼我心灵的举动。于是我将它收入了刀鞘,放进抽屉里头。
这把登山刀如今依旧被我收在抽屉的深处。<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