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稍稍歪着头回答:
我的老家是摄津(注6),这故事当然就发生在那里,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请各位不用担心。
阿银以开朗中带点娇柔的嗓音说道。
但那名和尚听了这番解释后还是紧张依旧,只是一脸惊讶地看着阿银,并再度问道这故事是虚是实?
哎呀,不会吧。没想到这位和尚生得魁梧却如此胆小。各位,这座山里应该没有山猫吧?
阿银说完,一群人同时发出一阵略带叹息的微微笑声。
野狗是有,但山猫倒是没有农民补充道。没错。这附近要是有只山猫,那就是我阿银这只巡回山猫罗阿银若无其事地说
道。但和尚还是两眼圆睁,一脸钻牛角尖的表情。
这和尚是被什么给吓着了?
不会吧,难道听了这样的故事就开始怕起山猫来啦?这下百介也好奇了起来。他看来应该是这座山另一头那叫什么寺里头的和尚,难道和尚
会怕猫吗?
这时百介突然发现那名御行也紧盯着和尚瞧。
这恶徒不可不防。
虽然客客气气、应对有方,而且饶富吸引人的魅力,但实在摸不清这位御行记得他名叫又市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百介认为说明白点,这家伙并不可靠。此时那位和尚他法名圆海再度向阿银问道:
女施主的姊姊,真的叫阿陆吗?
阿银笑着回答:
当然是真的啊。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倒是,阿陆这名字为何教你这么紧张?
这个嘛
阿银单刀直入的问题让圆海有点困惑,只见他表情暧昧地支支吾吾起来。
只见这名和尚以手指擦拭额头。他额头上的不是雨水,而是汗珠。
这里并不热。也不知道他是在流汗还是在冒冷汗。
这和尚焦躁的举动让百介心生好奇。
怎么啦?和尚你干嘛这么紧张?难道我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吗?还有,你一直盯着人家瞧,难道我脸上沾着什么东西?
被这样一说,原本直盯着阿银的圆海慌张地低下头来。这名和尚相貌平凡,举止也是阴阴森森的。
另一方面,阿银个性豪迈,谈吐举止像个男人,但嗓音还是颇娇柔妩媚。她长得一张瓜子脸、是个两眼生得十分标致的美人胚子,如果举止动作能像一般姑娘那么温柔,一定是个好女人。只不过,她似乎不了解这个道理。
哎呀,雨势变小啦一个走到窗边的商人说道。
御行闻言抬其头来回道:啊,真的变小了。不过,现在才刚入夜。雨应该还不会停,大家还是在此过夜方为上策。如果冒险上路一嗯?
一阵细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圆海脸色畏怯地移动起来。
御行推开商人,探头往外瞧。
这位御行,是怎么啦?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中年男子问道。
御行歪着脑袋仔细倾听,嘀嘀咕咕地表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又把脑袋歪往另一头困惑地说道:
好像有人在磨米
磨米?不会吧,应该是在去壳吧不对,好像有人在洗红豆什么的。
红豆
圆海闻言惶恐地喊道。
嗯,听来的确像这种声音。
于是,商人也把手放在耳边倾听。
百介也听到了。
当然,这可能只是一种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的错觉。
但百介很清楚地表示没错,真的听到了。
最后,就连农夫与挑夫都说,没错,听来像是在磨红豆去皮。但百介只觉得很可笑。
他若是没有表示自己听到了这个声音,不知道有几个人会认为自己也听到了?尽管雨势已经变小,但这场雨还没停。而且周遭还有溪流的轰隆作响,以及山上特有的回音,怎么可能听得到磨红豆的声音?
百介心想,即便大家认为自己真的听到了,恐怕也只是和百介一样,误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而已。像这样同声附和,该怎么说呢,也实在是太可笑了。至于那名御行,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这个道理,突然高兴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在如此深山,如此时刻,哪有人会傻到冒雨磨红豆?要说听错了嘛,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和尚,你也听到了吧?
圆海并没有回答。
哎呀,吓死人啦。那声音不就是那个洗红豆的老太婆
阿银说道。
御行闻言大骂:
磨红豆的老太婆?如此深山,哪可能有什么老太婆?况且又还没过年,洗红豆要做什么?倒是你这个女人吹嘘自己是摄津人,其实是这座山里的臭鼬精吧?
你这臭瘪三!胡说八道什么阿银反骂回去。
她口中那个磨红豆的老太婆是个妖怪啦。这深山里哪可能有人洗
红豆?明儿个大家可得小心,千万别掉进河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御行悻悻然地问道。百介则回答:
这位御行,磨豆妖还是洗豆妖都是在河川或桥底发出磨谷物声的无形妖怪,据说听到这种声音的人都很容易落水。
御行闻言嗤鼻笑道:
呵呵。这位先生,你不是说自己曾写过,还是正在写什么书吗?这不过是迷信啊。如果你是像我们这种无学的行乞者也就算了,但你学识渊博,怎会讲出这么荒谬的话?这下大家都相信你的胡诲了。
谁说我荒谬?其实,洗豆妖这件事
那不过是乡下人的迷信吧御行打断百介的话说道:
我告诉你吧,所谓洗豆妖,根本就是茶柱虫。这种虫喜欢停在纸门窗上,沙啦沙啦作响,有人就说那很像洗红豆的声音。而且,什么洗豆爷爷还是煮饭婆婆的,哪有人傻到跑进如此深山来做这些事情?,这种胡说八道,我在江户连听都没听过。还说什么无形妖怪的,哪可能有什么东西是无形的
当初他看众人百无聊赖而唆使大家讲鬼故事,没想到自己倒认真起来了。御行如此表现,不禁让百介有点生气。
于是,百介悻悻然地回答:
御行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妖魔鬼怪故事不分古今东西,到哪儿都听得到。单就我听过的,类似的情节就多不胜数。虽然您将这些故事悉数斥为荒唐无稽的迷信,但它们不似咒术,真的有人亲身体验过。而不论是洗豆妖、磨豆妖,还是红豆婆婆、红豆小孩、红豆张三、红豆李四,虽然名称因地方而异,但指的大概都是同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见其形,只会发出洗豆声的妖怪。总之不管这类妖怪存不存垂髓霪挺覆在,这些传说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没错。这些传说一定是有根据的。
毕竟洗豆声乃出自人为,绝非自然现象。正因如此,当我们在山中或水边等不可能有人烟的地方听到这类声音,自然会觉得很怪异。
的确,茶柱虫又名磨豆虫,但也不能因此断言这就是这种现象的真正答案。
这是百介的看法。
此时
这种说法我也听过有个农夫打破沉默说道:
听说,磨豆声乃荒神所为。如果声音很近,代表今年会丰收:若是听来很远,就会欠收。我们村里是这么认为的
不对,不对一个挑夫说道:那东西其实是水獭啦。是成精的水獭,有时会洗豆,有时会把人抓去吃不是有首歌这么唱吗,所以,那东西应该不是神吧。
可是,卖药的不是说红豆是很珍贵的食物吗?我们可是难得吃到红豆的哪。我们倒听说那是山神的声音。
照我们老家的说法,发出这种声音的应该是蛇。
不对不对,哪有可能。蛇没手没脚的,怎么可能洗东西?那就是狐狸罗。我们村里就有会洗衣服的狐狸。
嗯!?你们都听过这个东西啊御行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请问这位和尚有何意见?这下大家都转头看向圆海。
圆海皱着脸,还是不说半句话,看来似乎很不高兴。
果然有问题。
百介心里这么想着。
倒是这下终于轮到原本一直默默听大家讲话的中年商人说故事了。
在下名叫备中屋德右卫门。
我在江户经营杂粮批发噢,不,我已经退休了,不该说还在经营什么事业。
噢,想必老爷爷你家境不错吧。
还好啦就容我来谈谈洗豆妖吧。
那东西其实是个幽灵。
没错。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小僧,一直唰啦唰啦地洗着红豆。什么?是的,据我所知,洗豆妖就是这么回事。我的商店位于日本桥下对了,这位御行,你不是说江户也有洗豆妖吗?
还有,入谷的稻田那一带也曾出现过他的踪影,也曾在元饭田町某大户人家宅邸里出没。所以,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认为我在说谎的人回去后不妨问问看。
什么?你问这些东西是否真是幽灵?
当然是呀。不过也说不定是哪只爱作怪的狐狸装出来的幽灵吧。
嗯,我之所以如此断言,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就是那洗豆妖的雇主。
喔,当然,事情我会讲清楚,各位无需担心。嗯?这位作家先生的问题是?
这个嘛,在日本桥的备中屋。
我在五年前把财产让渡给养子后,便开始过起隐居生活。不知该怪我身体不够好还是没积阴德,不只年过五十膝下犹虚,老婆更是老早就撒手西归。
结果,我连个能继承家业的后代都没有。
因此我才收店里的掌柜为养子。
直到五年前我都非常忙碌。杂粮批发是个教人忙得不可开交的行业。
为了进货得巡回诸国,还得斡旋杂粮批发商的jiu纷,不在店里的时间非常多,因此无法兼顾每个细节。有时甚至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
有。
我店中有大掌柜、小掌柜,以及伙计、小厮等,人手其实不少。不过,怎么说呢,我就是没办法信任其中任何一个。
什么?是呀,我就是大家所谓的守财奴。只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什么那么贪心、那么吝啬,还真是莫名其妙。人只要睡觉有张床,坐着有张席子就可以过日子,我干嘛这么贪恋财产?反正,当时就是想不开,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来分财产的。
对对,大家都猜想我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所以得从员工里头挑出一个继承人。
其实我也有此打算。只可惜,当时的我实在是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我看来,员工里头会算钱的都让我觉得太贪心:太一本正经的也让我觉得笨手笨脚。总之,在我眼里,他们全都不是适当人选。
人还真是难挑呀。如果有血缘关系也就算了。不不,该说如果有个这种人选,我就不会有任何意见了。
因此,要是不赶快找个能把大小事都托付给他的人选,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我当时有个掌柜,名叫辰五郎。
辰五郎是个上乘的人选。
每天早上,他比任何人都早起,而且总是第一个打扫环境。他工作起来甚至比小厮还认真,从擦桌椅到算帐,做起来样样干净利落。不,应该说是无懈可击。
想必他真的是很认真在工作,若是我当时能考虑清楚些。
是呀。尽管他如此为我尽心尽力,我还是完全无法相信他。因为我不断怀疑这家伙其实是在觊觎我的财产当时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像我这样过日子,当然过得很寂寞。
换成是你,也会如此吧。
总之,我就这样嗯,该怎么说呢。不久店里来了一个新的工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工人,就是个孩子啦,一个年约十三的孩子,是个从乡下上江户来谋职的乡下人。
名字呢,叫做弥助。
嗯?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没有吗?刚刚好像听到你发出一声惊叹。没有吗?那就好。
话说回来,我很疼这个叫弥助的孩子。
为什么疼他?这位姑娘,那是因为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呀。
坦白讲,弥助的脑袋有点。
虽然人讲的话大都听得懂,但这孩子并不正常。是呀,他的智能只有五、六岁孩童的程度。所以,他真的很天真,完全没有**、心机,一被称赞就手舞足蹈,一挨骂就痛哭流涕。这孩子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啦,这位和尚,你脸色真的不太对劲呢。真的吗?只是烛光的关系?
是吗?那就好。可能是因为蜡烛快烧光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烧到明天早上呢。什么?要蜡烛还有?在那只偈箱里头?这位御行还真是末雨绸缪呀。
话说回来,弥助就是这副德行,这样在我店中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所以,我也只当他是个小童工,让他做最简单的工作。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倒也不可能觊觎我的财产,所以,我就常把他带在身旁。
这教其他员工都无法接受。他们拼命工作,依然得不到我的赞许,而这个呆头呆脑的弥助反而讨得了我的欢心。这情况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没错,你猜着了。凡是对此有意见的员工,我都认为不可靠,全部加以革职。当然,如此一来,员工士气注定低落,工作意愿也只会愈来
愈低。
是是,现在我懂这个道理了。既然再怎么努力工作都得不到我的赞许,任谁都会死了心吧。如此一来,工作自然会出错。
当然,工作出错的,我一定请他走路。
就这样,转眼之间员工竟然只剩一半。
唉呀,只能怪我自己瞎了眼。
不过,弥助这孩子虽然有点智能不足,却有一项特技。噢,这该怎么描述呢?
什么?是啊。举个例子,如果我在一只升斗里装满红豆,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总共几颗。
怎么啦?和尚,和尚,你还好吧?
这实在很不可思议。真的是一颗不差,而且连试几次数目都完全正确。真的,他就只要看一眼就算得出来呢。平常我们把红豆拿在手上,多少可以知道重量。这方法各位也知道吧?什么?你也估不出?其实这不过是个简单的技俩啦。问题是他能告诉你多少颗,不管目测的是一盒还是一升,都奇准无比。
然后我这么一个吝啬的人很爱动脑筋赚钱,当然就想利用弥助的超能力大赚一笔啦。比如有一次我宴请诸侯,就把弥助叫来表演,以娱贵宾。
诸侯用升斗捞起一旁准备好的红豆,问弥助里头有多少颗,弥助就毕恭毕敬地说出里头有几百几十几颗。诸侯的家臣算了算,结果一粒不差。
大家这下可都乐了。
我和弥助也受到很多赞美。不仅如此,我的生意也愈做愈兴旺了。
但从这时候起,我的脑袋却越来越迷糊了。
有天我把弥助叫到大家面前,宣布将让他继承我的家业。
不料这话一出口,却换来一片群情哗然。
但尽管kang议声不断,弥助还是一如平常地痴笑着。
但既然继承人已经决定,还是得庆祝一下。
结果呢。
要庆贺什么的时候,通常要吃红豆对吧?
这是一种吉祥食品,我决定把弥助当着诸侯的面猜对的红豆煮来吃。
好像弥助也了解我的用意,他似乎也很高兴要庆祝,反正他也很喜欢吃红豆就是了。
我就叫他把红豆洗好再拿过来。
好的,弥助点头。不过,我店里没办法洗红豆,通常这种工作都会拿到后面请做菜的女佣帮忙。于是弥助便捧着一堆红豆离开了,我想他是到厨房或者什么地方洗红豆去了吧。没想到他就这样失踪了,宴会当然也就办不成啦。
呆子终究是呆子,人人都这么说。
至于我呢,虽然觉得弥助很可怜,但想一想,大家的想法也很有道理。这下我也无话可说了,只有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过了几天。
遗体也被捞上了岸。
对方表示从长相与打扮看来,死者应该就是我们家的小厮。
结果没错,那正是弥助。
他的脑袋都裂了。
可能是被人推落还是滑倒落水的吧?
但到底是在哪里,又是如何跌落水中的?大家都猜不透。大家要洗红豆大抵都是在江户市区内洗的,也不至于跑到河边洗吧。
他跑去河边做什么?
结果,从那天晚上开始。
要不要洗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哪
每到晚上,就听得到妖魔鬼怪唱着这首骇人的歌。
而且就在我们店里。
大家都说听来是弥助的声音。
没错,我也听到了。
接着就会听到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赶紧跑出门察看,发现屋檐下有许多小豆子。
是红豆。
方才听到的大概是红豆打在雨窗上所发出的声响吧。
啪啦啪啦地。
这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又开始觉得,没铺地板的房间内似乎有谁躲在里头。
我战战兢兢地往里头一探。
发现有个小孩把红豆撒在地上数着。一粒、二粒、三粒。
要不要磨红豆?
要不要抓个人来吃?
唰唰唰唰拦黪接着他马上站起身来。
旋即消失在井里。
隔天早上,我到井里查看,在里头找到了弥助的遗物,以及许多红豆。除此之外,还找到一颗染血的石头。
噢,原来弥助是在厨房遇袭的。当时手捧红豆的他被人用石头敲碎了脑袋,然后就被抛进了井里。后来凶手又把尸体捞起来丢到了河边。
嗯,就是辰五郎下的毒手。
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奉行所的补吏要求我前往说明案情,我就带着当时还是掌柜的辰五郎同行。他却自己招了。
记得他当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后来我问他,他才告诉我补吏背后站着一个
背对着我们的小孩。
而且好像正在磨着什么东西。
他说还听到了唰唰唰唰的声音。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结果,辰五郎被判了死罪。
我也是因此才觉醒的。这位能干的掌柜也实在可怜,他之所以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无非是因为我对财产的过度执着。这下我完全觉醒
了,立刻把所有财产交给排名第二的掌柜,开始周游诸国寺社,为弥助与辰五郎的在天之灵祈福。
什么?你问我后来的情况?
喔。弥助似乎还是无法投胎转世,我不管到哪里都还听得到他的声
音。要不要洗红豆?要不要抓个人来吃?喏,你们听。
唰唰唰唰
听到了吧?那就是含冤而死的弥助,正在洗红豆的声音呀。
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
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
雨完全停了。
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
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
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
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
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
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
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
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
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
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
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
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
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
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
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嗯或许吧。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
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御行奉为(注7)
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
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呜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
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
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
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kang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
但亦非完全属实。
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这我知道。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
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
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
此惶惶不安。
然后
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
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
话毕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