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醋意
听得思云卿那时时处处针对所谓“恩爱夫妻”的讽刺,石将离无意识地望向沈知寒,一时竟然哑口无言,不知该要怎么辩驳。
若说到他们之间的“夫妻”之名,的的确确是名不副实,若说到“恩爱”二字,就更是相去甚远,连“相敬如冰”也沾不上了,可是,就在这样诡异的相处模式之中,她却是明显感觉到了自己身上近些日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存在,自然也就颇觉不自在。
而她这样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过思云卿的眼睛。
“本以为陛下急于让沈知寒活过来,定会将我的不情之请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君王薄幸一说并非空穴来风,陛下远不如自己说的那般在意沈知寒的死活,否则,也不会一边嘴上口口声声不离‘沈知寒’这个名讳,一边又面不改色地与凤君打情骂俏,亲密无间——”认准了一个缺口便就毫不犹豫地全力进攻,这是思云卿素来擅长的手段。他的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讥嘲,眼眸似是抹去了所有的亮光,黯沉沉的犹如久未磨砺的钝器,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心底兀自冷笑了一声:“其实,陛下哪里用得着大费周章地强求沈知寒死而复生?凤君处处将沈知寒的言行举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几可乱真,陛下不如将就将就,把他当成真正的沈知寒,夫妻继续恩恩爱爱,岂非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不得不说,他这话背后的深意满是陷阱,不管石将离往哪个方向去,都必然会不知不觉陷入其中,着了他的道。
若石将离应了,那便足以证明石将离对“傅景玉”的重视,“傅景玉”如今已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怎会将父母亲族的血海深仇抛诸脑后不闻不问?若石将离不应,那他就可以“替沈知寒换身移魂”为借口,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不论如何,他在这笔买卖中都不会成为输家。
而石将离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思云卿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又怎会轻易被他牵着鼻子走,被他套出心里的所思所想,将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是么?”敛了瞬息的迷惘,石将离既不顺遂,也不辩驳,明明从他的“不情之请”一词中已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却还是淡然地应了一声,表情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你最近三五不时像鬼一般在朕面前突然出现,颇会挑选时机,字字意有所指,究竟有什么要说的,不妨开门见山罢。”
这言语表面听来似乎是询问,但石将离素来就不是个直肠子的人,难得这么坦率,不过是在明示自己最后的底限——
她已经不愿再容忍他一次又一次于关键时刻突然出现,坏她的好事了!
“我不过心下好奇罢了,陛□边素来形影不离的端木捧墨近几日连人影也难以见到,而陛下又突然决意来这西山别宫消暑,我不免自以为是地寻思了一番——”笑哼了一声,领会了石将离的意思,思云卿意味深长地睨了沈知寒一眼,只是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拂了拂衣袖,敛下眼睫,表情似笑非笑:“趁着今日有机会,便自作主张来问问陛下,当初应允我的事,如今可探查出什么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对于这种试探,石将离眉头稍稍一蹙,接着又不着痕迹地舒展开,表情很漠然,言语里也不见一丝情绪起伏:“你放心吧,朕应允了你会详细追查当年的事,给你一个交代,便绝不会食言,你只消静候消息便可。”
“真的么?”仿佛从石将离的回应中敏感地得了些什么暗示,思云卿深邃的眸底有着浅淡而凉薄的笑意,只可惜,话语中暗藏的玄机,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了。他顿了顿,眼眸中划过一簇黯沉的阴影,一抹深沉的笑意自唇边泛开,点染至眉梢,变成不易觉察的讥讽:“陛下如果真的不会食言,为何明知昨夜天牢中暴病而亡的周止戈便就是当年的涉案者之一,却只字不提,只在我面前佯装毫无斩获?!”
“周止戈”这个名字,沈知寒自然是不陌生的,早在他第一次同石将离一起上朝,便听得韩宋两党因这个名字而明争暗斗,硝烟不断,而今听思云卿说起,他心中不免一沉,更加觉得当年思姓一族惨遭戕害的事与相王宋泓弛脱不了干系。
对于语调如此诡异的责问,石将离虽然不意外,可神色却并不见一点点慌乱。显然,这事对于她的冲击,远不如方才。
“你既然早知道周止戈与此事有关,为何不自己追查线索,反而要与朕做那所谓的买卖?”垂眸定了下心神,她恢复了波澜不兴的深沉,寻了个破绽便就将话给掷了回去,思忖了片刻才反问道:“既然是做买卖,钱货尚未两讫,要怎么做,朕自有分寸,日后也只需按照承诺给你个结果便是,至于其间过程,应是无需向你交代的罢?再者,凤君说那周止戈是中了南蛮的钻心蛊而亡,而你又正巧来自南蛮,精于那些巫蛊之术,朕正打算要向你好好请教一番——”
这么一番推脱,字字在情在理,倒是叫思云卿一时有些答不上来,只暗暗佩服她这一介女子,心思却是更甚男子的缜密,尤其是最后那话题,转移得甚妙,一下便就将优劣之势给扭转了——
“凤君,你这挑拨可真是不动声色,堪称杀人于无形的绝招呵——”思云卿瞥了沈知寒一眼,明明是早有约定,却偏要故意冷笑一声,拖长尾音以示彼此之间的针锋相对,界限分明,生怕被石将离窥出破绽。微微扬起的唇角凝着点阴冷,他转而望向石将离,双手环在胸前,咬字缓而重,似乎已经可以预见惊涛骇浪的临近:“怎么,陛下怀疑那周止戈身上的蛊是我动了手脚?”
“当然不是——”石将离抬起眼来,晶亮透彻的双眸瞬间变得深沉,直视他的眼眸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嗤然和嘲讽:“依照你的性子,只怕不会让他死得这般利索。”
不管怎么说,她与思云卿也算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此人不远千里从南蛮至此,为了查清当初灭族之祸,不仅肆无忌惮地擅闯内廷,还敢同她做买卖,手段和心思都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应该早就知道周止戈身上暗藏线索,之所以借助她的权利,自然是有什么办不到的难处,又怎么会贸贸然地下狠手断了这条线索?
再说,背负了一百九十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又岂是这么简单就能洗血的?思云卿绝不会是个良善之辈,对于屠灭父母亲族的仇人,只怕会让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怎会让其了断得这般痛快?
不过,话说回来,此人精通巫蛊之术,的确是颇具危险性,不得不防的!
石将离言简意赅的言辞本是想讽刺思云卿,却未曾料想,沈知寒借着她这言语眯起眼,眉峰一敛,唇边那极淡的笑意瞬间化作了冷笑,其间竟隐隐显得有几分戾气,让人不敢逼视:“说起来,陛下倒似乎很了解他的性子,对他也颇为信任。”他一言一语缓而重,轻轻转动着轮椅往后退些许,眼里有着慑魂的凌厉,那种如箭似戟的锋利随着目光直直射出,摄人心魄的寒意铺头盖脸而来:“既是如此,你们就慢慢商议罢,我还是避嫌得好!”
尔后,在石将离和思云卿的错愕之中,他竟是径自摇着轮椅到了门口,出声唤了在门外等候的内侍,面无表情的吩咐他们将自己所乘的轮椅给抬到外头去透气!
石将离与思云卿难得默契地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之后才双双回过神来。
思云卿不言不语,眸光犀利,暗暗钦佩沈知寒竟然能把戏演得如此滴水不漏,而石将离却是除了干笑便只能苦笑,无可奈何到了极点。
看来,她的凤君吃醋了。
西山别宫占地约有数十亩,虽不见得如内廷那般宽敞,可却绵延了周围的好几个山头,山上满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其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俱被掩映在树荫之下,最难得的是,这西山的山谷中有一处天然地穴,淌出的地泉沁凉刺骨,用以储存冰块最是合适,的确是仲夏消暑的绝佳之处。
本想四处熟悉一下环境,以便他日逃离,可是,在内侍的引领下四处转悠了一下,沈知寒发现这别宫颇多台阶,他身处在轮椅之上,无论上下都须得他人抬动,若是专往那人迹罕至之处而去,难免过早惹人怀疑。再加上天地确是炎热,他也担心流汗太多有碍伤口的愈合,没过多久便就让内侍将其送回寝居。
只是,还在寝居之外,他便就见到内侍们抬着巨大的冰块进到屋内去,用以消降暑气,而平素跟在石将离身侧的心腹影卫神色肃然地站在门口,就连好几日没见踪影的端木捧墨也在其中,心里已是有了八分思量。
果不其然,一入寝居,他一眼就瞧见水晶珠帘的后头,石将离正懒洋洋地半躺在铺着冰簟的坐塌上,一旁有两个宫娥在为她打扇,而周遭的角落已是纷纷散放着置冰的大小器皿,空气中更是带着薄荷叶的沁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