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景泰十五年秋(公元1464年)
夏天一过,景泰帝的病转而愈发沉重,至八月,已经无法起身。朝堂上,群臣蠢蠢欲动,东西厂这时候都大批出动开始清除异己。汪直跟尚铭这两个冤家对头此时异常默契,一时间京城里腥风血雨。
行馆中,汪敏换上一身新衣,乖巧的坐在凉亭里等待汪公公的大驾光临。
“敏儿,准备好了吗?”这些年,汪直的脸越发的枯瘦,他独特招摇的鹰钩鼻让他的那张脸彻底与和蔼可亲绝缘。这些年,除了汪敏,他收养的其他孩儿都拒他于千里之外。
汪敏搓了搓手,皱了皱鼻子:“义父,我冷。”她出生之时即先天不足,加上大冬天被扔在棺材里很久才被发现,以至于留下了暗弱的隐疾。即使是在盛夏,汪敏也必须衣着整齐,晚上甚至不敢开窗户吹风。
“该死的,手炉呢?你们都干什么吃的,都不要命了吗?”自从领了西厂,汪直的脾气更大了,以前生气顶多动板子,现在肯定是要人命的——当然,他有这个本事,西厂总管的职务他不是当假的。“小刘子,小刘子!”而这个小刘子,就是他身边最最得力的助手。
一个中年太监满脸堆笑的上前跪下,双手奉上手炉——叫他小刘子,其实他已经很不小了,只是在汪直面前他不小也得小,只能卑躬屈膝一般的活着。“王总管,手炉早备下了,属下哪敢冻着小姐?”他跪伏着来到汪敏面前:“刚才有匹马惊了,耽搁了一下,奴才该死,小姐恕罪,奴才这就自己掌嘴!”
这么大年纪的人却给她这么小的女孩下跪,这滑稽的样子把汪敏都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干——爹——”她,现在在这跪了一地的奴才跟锦衣卫眼里,就是那种恃宠而骄的典型吧?
汪直却不以为意,他是张扬的,可能越是像他这样前半生憋屈的活着的人就越是喜欢行事张扬。他将她举起来,让她在更高处俯视这跪满地的人群。比起顺从他,他更喜欢她习惯这种将众人压在脚底的感觉。“敏儿,跟义父一起去西厂怎么样,那里可好玩了!”这虽是问话,可汪直却已经直接将她抱上了轿子——他,西厂的司礼太监早已经不习惯得到别人的否定,肯做样子询问她一下那已经是天大的恩德。
西厂?就连她这个不打算上历史系的学生也知道那就是个严刑逼供制造冤假错案的地方,那会是一个小女孩该去玩的地方吗?可是,她并不是一个小女孩,她深刻的知道她从来就没有拒绝汪直的权利,她所能做的,就只是歪着小脑袋故作天真的问道:“义父,真的很好玩吗?都有些什么啊?”
她被不由分说的塞进光鲜夺目的轿子里,她的义父捧着她,犹如捧着一尊准备献祭的祭礼:“好玩着呢!那里有皮鞭,有烙铁,有钩子,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义父保证里面种类繁多,绝不重样!”汪直的兰花指滑过她的发辫,给汪敏带来一阵又一阵比深秋更深沉的寒意。
“真的?”她应该高兴才对——汪直本来只是想把她训练成为一个美丽的傀儡,可现在,她超越年纪的聪慧让汪直想更加的挖掘她,恨不得把她陪养成自己的左膀右臂。她现在越受器重,可以让汪直对她下的本钱越大,就代表日后她轻易沦为弃子的可能性越小,她可以保命的资本也就越大。
应该高兴的——可是,此刻她真的很冷很冷,她有一种沦为禽兽正在被拖上案板的感觉……
小刘子正准备给他们放下帘子,正好听到了他们父女之间的对话,他的手一滑:“厂公!”她天真的眼神让这个一向谨言慎行的老公公也起了恻隐之心:“刑房阴暗血腥,小姐年纪还小——”
“住口!”汪直的眼睛立刻发出阴狠的杀气:“小刘子,你跟着杂家有多久了,杂家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
其实这句话应该这样说,那就是:
杂家让你喊汪敏做小姐,你还真把她当做杂家的孩子了吗?居然忘记了太监应该是无根又无情的东西,你真是该死了!
小刘子吓得立刻一头磕在地上,直接头破血流:“奴才该死,是奴才不长眼,奴才该死……”安静的庭院现在只剩下他的头与地下的撞击声,却没有一个人敢为他求情,包括一直坐在汪直膝上的汪敏——谁都知道,现在他伤得不过是头,但如果汪直此刻气不消掉,他下一刻伤的就会是命!
好久好久,就在汪敏快以为小刘子会失血过多直接晕死的时候,汪直才喊了声停。他摸了摸被打扮的粉雕玉琢的汪敏,意有所指的对大家说道:“你们都给杂家记住,我汪直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她既然做了我的女儿,就要能别人所不能。否则,就算我肯保她,东厂那边能饶过她吗?于阁老能饶过她吗?这天下人又能饶得过谁?”
“厂——公——英——明……”
在这违心的欢呼中,汪敏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汪直是霸道,但他有一点是说对了——她现在在人人的眼中都是太监的义女,在那些卫道士的眼中她跟汪直一样该死。东厂如此,于谦如此,天下人亦如此——只不过,那些想杀她的人在史书中被称作忠臣,而她——是属于那种死了之后会大快人心的那一类人……
轿帘终于被放下。“起——轿。”悠扬的吆喝伴随着大幅的抖动,她正被迫往奸佞的道路越行越远。而即使方正如于谦者,也不会去考虑她此时的不得已……
枯瘦的大手在一瞬间扼住她的咽喉,强迫她抬头:“怎么了?敏儿不喜欢义父今天给你做所的安排了吗?”
他注意到她刚刚情绪的低落了!
汪敏的心狂跳起来——论智谋论阴险论心狠手辣她都比不上一路披荆斩棘混迹朝堂数十年的汪直。她仅有的优势就是年龄,她的年龄让汪直不容易怀疑她,但她刚才还是大意了。她忘记了现在的汪直已经不比从前,他已经容不下任何人对他的违逆,哪怕只是个小孩子。
装作不知道害怕为何物的样子,她把玩起那只饱经沧桑的手——汪直其实也是个苦命的人,枯瘦的手臂伤痕累累,看得出是从前吃了不少苦的人。“敏儿最喜欢义父了。”最好的解释,就是童稚的答非所问:“义父,敏儿头很晕……”
那个雨夜,是她在二十一世纪最后的日子,她最后的记忆,便结束在一个黑洞洞的窨井里……
再次醒来时,她便已经成了一个婴孩,只是,不知道是记忆在作祟还是她当时的头伤得真的很重——自她在这个世界出生起,她就有时不时头晕的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