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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云破月来 空劳魂梦绕(1 / 2)

冰川天女传 梁羽生 更新时间 2022-05-20

 钟声梵呗 惊见剑光寒

陈天宇将中指送进口中一咬,疼得跳了起来,大喜叫道:“芝娜,这不是梦,这不是梦!咱们是真的相聚了,咱们从此永不分开了!”芝娜笑道:“好,咱们永不分开。”陈天宇紧紧将她搂住,好像生怕她突然飞走似的,但见她眼角泪珠莹莹,脸上的笑容也带着一股凄凉的况味,更显得神色十分忧郁。陈天宇吸了一口凉气,担忧说道:“芝娜,你在想些什么,你真的答应了么?咱们从此永不分开?”芝娜道:“我什么时候都在你的身边,你没有在梦中梦见我么?”陈天宇道:“是呵,我每一个梦中都梦见你。有时你向我拈花微笑;有时又见你在月夜的悬岩边,偷偷地哭泣。然而这都是梦境,这些都过去了。以后咱们没有哭泣,只有欢笑。”芝娜道:“我也时时梦见你。这可见得,咱们本来就没有离开过。”陈天宇叫道:“不,我要的不是梦境,我要的是永恒的相聚。”芝娜幽幽说道:“什么是真?什么是梦?什么叫做一瞬?什么叫做永恒?”

这几个问题,是千古以来,多少哲人所苦思未解的问题,陈天宇突然觉得被她的忧郁情绪所传染,一时间茫然不知所对。园门外钟声梵呗,隐隐传来,跑江湖的贩马人唱起《流浪之歌》:“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你没有见过?你没有见过!呀!那么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会停下!”这贩马人的流浪之歌也已唱到尾声了。

芝娜接着轻声唱道:

永恒的爱情短促而明亮,

像黑夜的天空蓦地电光一闪!

虽旋即又归于漠漠的长空,

但已照见了情人最美的形象!

这是从尼泊尔传来,在西藏流行的一首民歌,是欢愉的情歌,也是悲凉的情歌。陈天宇心头似铅般沉重,讷讷说道:“什么是一瞬?什么是永恒?不,我要的是欢乐的永恒!”

芝娜微笑道:“那么咱们就不要尽在相聚与分离上纠缠,咱们现在到底是见着了,虽然‘像黑夜的天空蓦地电光一闪’,咱们在电光一闪的瞬息之间,难道就不能尽情欢乐,天宇,你说些欢乐的话头吧,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陈天宇叫道:“什么?咱们的相会只能像黑夜的天空蓦地电光一闪?为什么你不能留下来?”芝娜道:“只是这瞬息的时间我已不知冒了多大的危险,天宇,说吧,说些我欢喜听的话。我不能再逗留啦,我就要走啦!呀,我就要走啦!”

芝娜沉郁的面上现出一派决然毅然的神气,陈天宇心中一动,突然起了不祥之感,“芝娜是来向我诀别的么?”这念头瞬息之间在他心中转了无数次,他不忍说出来,呆呆地望着芝娜。芝娜反微笑道:“天宇,说些欢乐的话儿吧。”她声音抖颤,虽然勉强露出笑容,那笑声比哭泣还更凄酸。

陈天宇道:“离开了你,还有什么欢乐,嗯,芝娜,咱们这次都在冰峰浩劫之中逃出性命,咱们难道还要再受第二次更大的劫难?”芝娜道:“我一出生,劫难便随之而来,要避也避不开,呀,你不晓得。”陈天宇叫道:“不,我都晓得。我知道你要报仇。芝娜呀,咱们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和你一道去报仇。若然侥幸不死呢,我就和你立即逃回南边,逃回我的家乡去。”芝娜凄然笑道:“傻想头。血海深仇岂能请人代报?再说,我能令你为我的私事而引起西藏的风云么?我的报仇事小,你一插手进去,那纠纷可就大啦!”

陈天宇一想,自己父亲是清廷派驻萨迦的“宣慰使”,芝娜的仇人则是萨迦的土司,清廷为了怕西藏各土司反叛,所以除了派福康安镇守拉萨之外,还派有各地的“宣慰使”,宣慰使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笼络土司。若然自己真的助芝娜刺杀土司,父亲必被处死无疑;而且说不定会引起更大的纠纷,弄出西藏的边疆动乱。

芝娜抬着泪眼凝望天际浮云,陈天宇心情激动之极,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芝娜道:“不,还是活着好。多少事情还要你做呢。再说,我也未必准死。”陈天宇道:“那么,我就等着你,不管你是死是活,我都等着你。”芝娜叹了口气,道:“多谢你啦。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人,我这一生不管是死是活,永不能和男子相爱相亲。我此次来已经是犯了戒律啦。天宇,还是请你把这次相聚当作一场春梦的好!”陈天宇一看,只见她白衣如雪,脸上忽然泛出一层圣洁的光洁,她刚才说过冒了绝大危险,才能来此作一瞬间的聚会。陈天宇惊疑交并,道:“为什么,我知道你是沁布藩王的女儿。是不是你们的习俗,藩王的女儿不能下嫁汉人?”西藏的藩王确乎有这个规矩,但陈天宇却猜得错了,芝娜并不是为了这个。

陈天宇又叫道:“若然如此,那我就终身不娶。”芝娜轻轻举袖,拭了眼角的泪珠,忽然微笑道:“你是我此生的第一个知己。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愿意见到你终生快乐,你知道么?”陈天宇心情动荡,芝娜收了眼泪,他的眼泪却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哽咽说道:“嗯,我知道!”芝娜道:“那么,你就听我再说。”

陈天宇目不转睛地注视芝娜,只见芝娜眼睛骤然明亮,射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光辉,低声说道:“冰川天女待我很好,她是我这一生的第二个知己,我把她当成姐姐一般。”陈天宇道:“嗯,我知道,我也曾得过她许多好处,很感激她。”芝娜道:“她比我福气得多,唐经天对她一片痴情,嗯,就像你、你……”她本想说:“就像你对我一样。”脸上一红,说不下去了。陈天宇接口笑说:“我的本事比不上唐经天,但自问对人的真诚,却与他并无二致。”他不须多说,已猜到了芝娜所要说的话。

芝娜微微一笑,这一笑像初绽的蓓蕾,扫除了脸上的忧郁,那是真正出于内心欢愉的微笑,只听得她又往下说道:“我这一生的第三个知己则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她快乐无愁,惹人喜爱,谁若和她相处,必然得到快乐。”陈天宇心头一震,“芝娜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愿意细心推敲,激动说道:“我只愿与你永远相聚。世上再没有任何快乐,可以与你给我的相比!”

芝娜又抬起眼睛仰望,月亮快要落下去了。芝娜叹口气道:“我真的要走啦!”陈天宇叫道:“不,你不要走!”芝娜道:“迟早都要分手,你看开一些,心中就不会愁闷了。”陈天宇紧紧牵着她的衣袖,忽听得当当的钟声,随着晚风吹来,断断续续,芝娜数道:“一、二、三、……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十八。”陈天宇奇道:“你数这钟声做什么?这是法王行宫的钟声。”芝娜道:“就要做早课了。”陈天宇诧道:“什么早课?”芝娜避开陈天宇的眼光,忽道:“法王来了,萨迦可真热闹。过两天就是喇嘛寺的开光大典啦。”陈天宇道:“什么热闹都难令我动心。若然不是和你一起,我也不想去看什么开光大典。”芝娜凄然一笑,道:“不去看也好。那么咱们就此分别啦!”抽出一柄匕首,突然一划,将陈天宇拉着她的那段衣袖切下。

陈天宇正在用力,忽然失了重心,几乎跌倒,只见芝娜已跳上墙头,翻过去了。回头一瞥,那眼光充满无限悲苦,无限眷恋,而又是突然诀别的神气。陈天宇本来可以追上她,但追上了也难以挽回诀别的命运,陈天宇但感一片茫然,不知此身何处!芝娜的歌声犹似在耳边缭绕:“永恒的爱情短促而明亮,像黑夜的天空蓦地电光一闪,虽旋即又归于漠漠的长空,但已照见了情人最美的形象。”芝娜的半截袖子尚在手中,衣袖上一片润湿,也不知是芝娜的泪还是自己的泪。

陈天宇独立园中,不觉已是天明,家人们在城中过了一个狂欢之夜,都回来了。他们并不知道少爷一夜未睡,纷纷在那里谈讲迎接法王的热闹情景。有一个人道:“可惜那群圣女都披着面纱!”

陈天宇心中一动,忙走出来,问道:“什么圣女?”去看了热闹的家人七口八舌地说道:“就是活佛带来的圣女呀!哈,这个白喇嘛教可与黄教不同,收了许多漂亮的少女做喇嘛哩!”“听说这些圣女个个能歌善舞,到喇嘛寺开光之时,她们都要出来演给我们看呢!”“就可惜罩着面纱。”“她们的装束真漂亮,曳着白色的长裙,纤腰一搦,飘着两条绸带,行起路来袅袅娜娜,真似嫦娥下界,仙子临凡!”“你别心邪啦,听说圣女是白喇嘛教中最圣洁不可冒犯的人,若然不是她们来赴盛会,偷看她们一眼也是有罪的。”“她们能不能嫁人?”“和教外的男人说话都不可以,还说嫁人呢?”“呀,呀,真可惜!”

陈天宇平素与家人无甚拘束,所以家人们也在他面前谈笑无忌。陈天宇一言不发,静听他们描绘白教圣女的装束,竟然就是芝娜昨夜的装束。“莫非芝娜做了圣女?”“芝娜为什么要做圣女?”陈天宇情思昏昏,有如乱丝,愈想愈乱。

父亲大约是忙于接待白教法王,昨晚在土司家中过夜,直至中午还未回来。陈天宇独自坐在书房,不断地在想芝娜这种神秘的行动,不知不觉地提起笔在纸上乱画,画了许多芝娜的像,又在纸上写了无数芝娜的名字,忽听得外面家人呼唤,陈天宇如梦初醒,看着满纸“芝娜”,似欲在画中跳出,心里一酸,却又不禁哑然失笑!

家人道:“公子,外面有人找你。”陈天宇道:“什么人?”皱皱眉头,挥手说道:“今天我不想见客,你想个法子给我回了吧。”家人应了一声“是”,却迟迟疑疑,站在书房门口。陈天宇道:“怎么?”家人道:“这人说,他和公子是好朋友。非见你不可。管家的已请他进来了。”陈天宇奇道:“什么人?”心中颇怪那个管家未曾禀报,就擅作主张。家人道:“那人是个少年书生,他说他姓唐。管家的悄悄告诉我,说是这个人曾帮过老爷的大忙。”陈天宇“呵呀”一声,来不及换衣服,急忙跑出去迎接。

只见来的客人果然是唐经天。原来那老管家当年曾随侍陈定基去迎接金瓶,所以认得唐经天。两人一见,欢喜无限,陈天宇紧紧握着唐经天双手,叫道:“唐兄,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真是想死小弟啦。”唐经天笑道:“路过此地,特来拜候。哈,你们这儿可热闹哩。”陈天宇道:“唐兄也是来看喇嘛寺开光大典的吗?”唐天经笑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陈天宇见他也似有满怀心事的样子,道:“咱们进去谈谈。”携手进入书房,让唐经天坐下,正在请茶,忽听得唐经天低声呼道:“咦,芝娜,芝娜!”

陈天宇跳了起来,手中端着的茶杯,“当啷”一声,跌落地上,碎成片片,急忙问道:“唐兄,你认得芝娜吗?”唐经天何等聪明,一瞧陈天宇的神情,便笑道:“原来你以前说过的那位藏族少女,便是芝娜。”陈天宇道:“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了?”唐经天道:“我曾在青海的白教法王宫中,见过她一面。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她就是你的意中人,要不然我一定替你劝她,叫她不要做什么捞什子的圣女了。”将当日在法王宫中所见,及后来夜探圣女宫,碰见冰川天女主仆与芝娜同在一处等等情事,仔细说了一遍。陈天宇茫然若失,喃喃说道:“原来她是自己甘心做圣女的,这、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两人仔细参详,猜不透芝娜的用意。黄昏时分,陈天宇的父亲回来,听说唐经天来访,甚是高兴,虽然精神疲倦,仍然接见了他。陈天宇随侍在侧。陈定基和唐经天寒暄之后,自然而然地谈到了白教法王来到萨迦的事。说到了那班圣女,陈定基道:“土司本想在他的堡垒中围起一处地方,招待这班圣女住的。土司还想叫他的女奴去跟随这班圣女学拜神的舞蹈呢。法王起初并不拒绝,后来听说圣母不允,宁可在法王行宫的花园中另外间开一处地方,让这班圣女进去住。土司甚为扫兴,可亦无可如何。”陈天宇听了,心中一动,没说什么。不久,他的父亲因为精神太过疲倦,向唐经天告了个罪,进内歇了。

陈天宇与唐经天回到书房,说道:“今晚我想去探望芝娜。”唐经天吃了一惊,道:“法王的行宫,岂是可以随便去的?我去年去探圣女宫,也几乎脱不了身呢。”陈天宇道:“就是水里火里,粉骨碎身,我也要再见她一面。呀,就是不能和她说话,偷偷地瞧她一眼,也是好的。”眼光中充满渴望与凄怨,这是苦恋中的情人的眼光。唐经天懂得这个眼光,他自己也曾有过与陈天宇相似的心情,不由得叹了口气,低声吟道:“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好吧,今日我就陪你去走一趟。”唐经天是顾虑到陈天宇可能被陷宫中,所以愿陪他同去。陈天宇欢喜无限,紧握着唐经天的手,好久好久说不出话来。

唐经天道:“好啦,你好好地睡一觉,养足精神吧。”陈天宇道:“我睡不着,唐兄,我心急着呢。”唐经天笑道:“再心急也要等到三更。”陈天宇道:“那么咱们就闲聊打发时光。”唐经天道:“我也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陈天宇道:“什么人?”唐经天道:“一个疯疯癫癫,到处惹事的乞丐。”陈天宇道:“前几天我听家人说起,有一个傻里傻气的少年,在街上走过,一边走一边把糖果饼食和铜钱抛给跟在他身边的小孩子,可是这少年衣服光鲜,却不是什么乞丐。”

唐经天急忙问道:“这个人呢?”陈天宇道:“后来就不知消息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接待法王的事,也没有什么人再去留意他。我也只是当作一件有趣的事情,听过就算了。”唐经天默默凝思,心道:“如此说来,金世遗已到了萨迦,他喜欢热闹,放着这个喇嘛寺的开光大典,他一定不肯错过。”陈天宇问道:“唐兄打听这个人做什么?看你也似心中有事,可以说来听听吗?”唐经天叹口气道:“我的事没你那样伤心,可也麻烦得很。我要去救一个我所不喜欢的人,这事说来话长,咳,将来我再和你说吧。”

陈天宇在唐经天苦劝下,静坐了一会。唐经天用本身的内功助他宁神吐纳,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两人换上了夜行衣,便到法王的行宫去。

法王的行宫倚山建筑,那本来是一个涅巴(西藏官衔,土司之下的大管事)的府邸,为了招待法王,三个月之前,土司就要那个涅巴全家搬了出来,重加修建,里里外外,布置得十分堂皇富丽,远远望去,可望见行宫尖顶铜塔的琉璃灯光。陈天宇心急非常,施展轻功,几乎脚不沾地,唐经天跟他飞跑,也觉得有点儿吃力,心中大是惊诧,想不到年多不见,陈天宇的轻功竟然精进如斯!唐经天有所不知,陈天宇是在冰宫中机缘巧合,吃了一个六十年才结果一次、每次只结果一枚的异果,要不是他火候未够,本身功力未能配合,他的轻功已经可以独步天下。

用不了半个时辰,两人就来到了法王的行宫,飞进花园,但见园中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清流曲折,山石峥嵘,有一列红楼,隐在山坳树杪之间,景色在幽雅之中亦显得华丽。唐经天心道:“短短三个月中,布置出如此一座神仙洞府,真不知费尽多少人力物力。”陈天宇正想绕过假山,跳上红楼,唐经天忽然将他一拉,两人同隐在一座假山背后。

只听得飒然风过,三条人影飞进园中,看那身法也是上上的轻功,落下来时,只有一个人似乎是踩着碎石,发出轻微的声响。其他二人,都如一叶飘堕,落处无声。这三个人一跳入来,四面一望,便即和他们一样,隐藏在一座假山后面。

陈天宇和唐经天躲在假山石的缝隙中,隐约可见到他们的背景。其中一人,也就是适才落下来时发出声响,轻功显然稍逊一筹的那个。他由于身躯肥胖,躲在假山背后,给同伴挤得透不过气来,把身体略略向外挪动,侧转身形,露出面部轮廓。陈天宇一见,吃了一惊,原来这个人竟然是土司手下最得宠信的俄马登,也就是两年前在月夜荒山上追踪过芝娜的那个俄马登!

陈天宇伏在假山后面,只听得一个极细微的话语传了过来,若非陈天宇曾苦练过“听风辨器”之术,还几乎以为那是草虫唧唧。那声音说道:“你真的瞧清楚了?果然是沁布藩王的江玛古修?”随即另一个人低声说道:“她虽然罩了面纱,总瞒不过我的眼睛。”正是俄马登的声音。陈天宇心中一懔,想道:“俄马登为什么这样注意芝娜?他来这里窥探,想也是为了芝娜了。”陈天宇想起了芝娜初到萨迦那次,落在土司手中,俄马登曾请过自己的父亲去援救,但其后却又一直追踪芝娜,直至冰峰。俄马登对芝娜是好意还是坏意?至今仍是一个难解之谜。

先头那个声音又道:“那么你打算告诉土司吗?”俄马登道:“告诉土司有好处也有坏处,最好是能够见见芝娜。可是,可是……”话声忽地戛然而止。陈天宇抬头上望,但见红楼一角,开了一扇门户,一个披着白纱的少女,轻盈走出楼来,手中抱着一件乐器,倚着栏杆,琤琤琮琮地弹了起来,低声唱道:

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

你听那浮冰流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越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沙?

……

那是赶马人的《流浪之歌》,歌声沉郁凄迷,无限酸苦,陈天宇想起初见芝娜的情景,不觉痴了。红楼的玻璃窗格,映照出灯火流辉,里面另一个圣女的声音低声唤道:“夜已深啦,芝娜姐姐,你还不睡吗?不要胡想心事啦!”芝娜道:“我睡不着。我摘一枝雪梅回来给你。”索性抱着东不拉走下红楼,又低声唱道:

天上兀鹰盘旋,

地下群兽乱走;

呵,我但愿能变作天上的兀鹰,

我但愿能变作复仇的匕首,

兀鹰一爪抓死那残暴的狮王,

匕首一刺刺入仇人的心口!

这是草原上粗犷的《复仇之歌》,从一个淡雅如仙的“圣女”口中唱出来,更令人心灵颤栗。芝娜抱着东不拉正在一步一步地往陈天宇藏身这边走来,在陈天宇与芝娜之间,斜侧的一座假山,俄马登正在扭曲他那肥胖的身躯探头窥视。在寒冷的月光之下,陈天宇一眼瞥去,只见俄马登的面上现出一种令人毛骨耸然的奸猾笑容。这笑容,陈天宇曾见过一次,就是那晚在荒山月夜之下,俄马登见了芝娜之后,从冰岩上悬绳而下时所发出的笑容。陈天宇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俄马登心头打的是什么主意。

芝娜走了几步,又轻轻地弹起东不拉,唱道:

腾格里的大湖深千丈,

我对你的忆念啊,比湖水还要深;

阿尔泰山的金子光闪闪,

我对你的情意呵,赛过了黄金。

冰谷的曼陀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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