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其实不热，但在马车里坐得久了，就有些烦躁气闷。.我不时仰头去看那透明如洗的碧蓝天色，确定自己顶着的是怎样一片高远的天空，如此，减少一些窒息的压制。但压制着我的心的，是什么呢，一定不是外在的什么。想不明白，也罢了。于是瞥眼看看心事重重的阿娘，安静的师兄，觉到无人理睬的凄凉。于是默默的叹一口气。回想自己刚才的姿态。把头稍稍抬起，将迷茫的眼神投向虚无的广阔，眉目间一定有一点忧郁的影子了。以前看的才子佳人小说里，女主人公不找机会感慨伤怀一番，便不够楚楚可爱。也许会武功的未来女侠是不需要楚楚可怜这种姿态的吧。有点儿可惜了，那么有感觉的姿势，却和我的既定形象不搭配。
对于不痛快的事，又或者不明确的低落情绪，我的记忆向来不好。其实是记得的，但追究得过分清晰，就是自找罪受。不若假装自己忘掉了，也显得自己爽快利落。虽然我知道自己其实小气得很。可别人不晓得不是么。如果不小心哭给别人看见，一定要加倍明朗的笑出来。
唉，好吧，身边的都是那么熟悉的人，我就不勉强自己作另外的表情了。骗不了哪个，且没有意义。
我和之间总是有一种疏离感，并且，会一直存在下去。我常常以为自己和他是亲近的，他也确实是可以让我依赖的人。但他的可依赖很有限。我和他在一块，不会饿死，不会冻死，他愿意顾及我的生存。但他很难给我足够的温情。很多时候，我要假装自己在他心里占很大分量，然后就可以告诉自己他其实有给我温暖，只是我不够细心的去发现，不够厚颜的去索取。
以后会有一个属于我的怀抱。他有温暖的胸膛，坚定的双手。他纵容我所有的软弱和任性，愿意把所有的温情给我。属于我的那个人，一定会到来，而我要做的是，在遇见之前，相信，并且等待。是多久的以后呢。等待是件很费力的事。
我的目光再次扫过师兄年轻英气的面庞。是哪个呢，等待着的女孩儿，在等着他。
也许是一个美丽高贵的世家女侠。她骑着火红的骏马，青春明媚的迎向他，大而含情的眼专注的看他。他一定也看见她的张扬热烈的美，他假装淡定的收回目光，嘴角却含起一朵笑容。然后她迫不及待的纵身下马，马儿欢快的从他身边奔驰而过。她身姿轻盈，火红的长裙在空中舞成一只艳色的蝶，顺着他伸长的修长有力的双臂，投进他的怀抱里来。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米糕。”罗云师兄手上摊着一块细布，几块零落的糕点窝在他手心位置，手掌以外的布料，没有支撑，随意而好看的褶皱，就垂在他手边，随着马车前进的节奏轻轻摇摆。我怔了一下，有点含糊的应了一声，抓起一块白色的米糕就往嘴里塞。米糕并不新鲜了，虽然没坏，却干成块渣渣。我吞咽不及，咳了几下。“急什么。”罗云师兄只得转身拎了水袋，拧开塞子递给我。
我怎么能说呢，因为设想他未来浪漫爱情的一个场景而心不在焉。
也许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碧玉小姐呢？
我承认是自己心思复杂了的缘故。用大年哥哥的话说，那叫思春。大年哥哥不曾进书塾，字识不了几个，用的词却总是叫我们几个傻乎乎的小乡下娃娃惊讶得很。当然思春这个词一定是他听村里哪个人说的，但他记得了并且用它来形容我们都认识的某个阿姐，很适当的样子，倒也显得很有深度。他说，对别人的爱情关注过分，说明这个人心里存了幻想，只是不愿意表露，找个不相干的说事，骗别人也骗自己。
我很想要有个人全心全意的爱护我。似乎这世间，要满足这个要求，只得伴侣一途。所以一定要说思春，我私下里也认了。
如果一出生就有人相伴相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书上说，这世上有双胞胎这样的存在。我没有见过，许是眼界太小，没有碰见。我的孤独使我难过得很了，我就会想，要是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儿，她和我一同生活，一同长大。我一定很爱她，她也一定会爱我。我们会时常拥抱，彼此亲密温暖。那样很好。
只是想到那个假如，就有一种设想中的幸福。但我确实不是双胞胎，我也几乎算是长大了，所以这个假如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我不够聪明，对于孤独的解决方法，只有等待。
所以现在我没有属于我的人，没有关系，以后会有的。
阿娘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师兄不是我的。都没有关系。
我觉得与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自从他收了明湘作徒儿。也许是更早以前，但谁知道呢，也许从来就没有亲近过。我不是故意将所有的他对我好的过去一概否定，只是得到的太少，而渴望的太多，似乎所得也虚妄起来。
而我的心也足够冷漠，伤心一阵，就能回以凉薄态度。我对之有好感的人，我要明白的知道他喜欢我，我才能放任自己喜欢他，对他有所眷恋。我又不是个厚脸皮的，巴巴着贴上去，自己也觉得羞耻。付长兴是个很俊俏的，然而也只是。也许会成为我的继父，仅此而已。我承认他对阿娘的情意。但他的情意虽然执着坚定，却狭隘，与我无关。也许他是有些喜欢我的，但猜测得来的自满，从来不能使我安心。是个讨厌的缺点，太认真的想究竟。
但还是个不错的。
驾车技术颇为高明，马车很稳，速度很合适。我想象马车外的样子。他稳稳的坐得端正，随着缰绳的牵扯甩动手腕，握剑的手修长雅致，不带一点生涩，似乎于赶车一途他也能掌控全局。他冷静果断的朝马儿挥动鞭子。不轻不重，不过分严厉也不带细腻的柔情。他的目光专注的盯着前方，微拧着眉，轻轻抿唇，神态可爱。
我拒绝再吃，师兄便把米糕收起，正要恢复姿态，扫来一眼，却轻笑一下，指指我衣襟上的碎屑。我满不在乎的拍拍。眼见着干净了，他再无事可做，只得继续无聊的。他在我的阿娘面前是有些拘束的。但我于此为力。我不能与人一见如故，便不能强求师兄把我阿娘当熟人。如果是没有干系的陌生人，师兄也许不以为然，就算不自在，也不会这样明显，但阿娘是我的阿娘，他不能不在意。所以他得忍受相熟之前的疏离。
阿娘是不吃这些乱七八糟的小食的。刚做好的新鲜点心她也许会尝几口，但这等严重失了色香味的东西，填肚子不顶事，磕牙又不够资格。也只有我要吃吃。
罗云师兄盘腿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脸上神情平静无波。我缩在阿娘旁边，倚着她单薄的肩，毫不在意目光是否过于热烈。师兄真是个英俊的人啊。他的形象是我所见过的最符合少年侠客的姿态，端正的目光，稳重的姿态，挺拔的身姿。我瞄一瞄他平放在膝盖的手掌，修长有力，淡褐色，有薄茧。和师伯看他和成沙师兄，即使努力装作不动声色，可是我知道他们心里是喜欢的。尤其这回出来，见过那么武林中的边缘人士，乌合之众，我愈发明白两位师兄在武林中的同龄人里绝对优秀。我不知道和师伯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天资气度，然而他们确实很好。可为什么千山门不出名？就不是我可以揣测的了。也许是人太少。我有点叹息的看师兄睁开眼，用询问的眼神看我。虽然我的目光是太放肆了一点，但他也不要对此不满么。在车里呆这么久，实在是很无趣的事情。
马车忽然急速前进。我惊了一惊，赶紧将阿娘扶稳了。阿娘这么娇弱，又没有武功。
怎么了，一个人在外面过分无趣心情不好？还是有什么意外了呢。我虽然作了两样猜测，却明白的知道正确的选择必定是后一个。我有些慌乱的看向师兄，他已经把剑握在手里，抿了唇，表情严肃。阿娘伸手揽着我的肩膀，手上有些用力。我仰头，她望着我的眼。“罗云，要是情况不对，你带小柯先走。小柯，拿好你的剑。”我从未见过阿娘这样绝断的眼神。她紧盯着我，带着紧迫的力度，似乎想把她的话强压到我的意识里。“小柯，等下听你罗云师兄的，不可以任性，找到机会就跑，不要成为拖累。”我咬咬牙，伸手把剑握得紧紧的。剑柄上缠绕的软筋一缕缕烙在手心，热得发烫。但我的四肢却有隐隐的凉意漫开来，有种叫人紧张的僵硬。
到底是怎么了呢。我没有问。似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能是怎么。这就是武林人所必须面临的吧。杀人与被杀。不管是什么理由。
马车急停。我看着师兄，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关注着车外。无暇回应我无关紧要的疑惑。我觉得他不会把阿娘的话贯彻到底。他会看顾着我，但他不会带我逃跑。他不可能无视他的和未来师娘的安危。就算会死，他也不会跑。因为带着不会武功的阿娘，强敌环侧，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很明白偷生的可怕。心里的折磨，他受不住。他是个正义的人。他一定会选择他看来正义的做法。就算我会跟着他死掉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