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正午,府上果然请来了医生。几个医生在朱老六的带领下走入客房,陈宇峰又再推脱,那朱老六说:“少爷的一片好意,先生还是领受了吧。”陈宇峰无法,只得遵命,乖乖地躺在床上听任医生们的摆弄。
医生们为陈宇峰检查了心跳,测量了血压,查验了瞳孔,各项指标均无异常。其中一个医生说:“失忆是脑部病症,简单的物理检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要辅助器械,做进一步的确诊。方便的时候去一趟医院,做一个核磁共振,我们也好制定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医生们留下了一些健脑安神的药物,嘱咐了朱老六注意事项,这便起身告辞。
朱老六将医生们送出了门,回头问陈宇峰中午想吃点什么。陈宇峰说自己不饿,朱老六也不便多问,忙他的去了。
陈宇峰关上门,别好穴锁,将落地窗前的天鹅绒窗帘拉开了一道缝,让阳光照射进来。他哪里需要医生们的诊治,这阳光才是他的灵丹妙药。陈宇峰盘腿坐下,让那一线阳光围绕着自己浮沉游弋。
陈宇峰闭目塞听,潜心冥想,细细地感受着阳光的温热。它们不离不弃的精灵,始终如一地追随着他、守护着他、宠溺着他、纵容着他。他神游在一片光的世界,那里没有阴暗,只有嘹亮的光明,任凭他挥霍自由,无拘无束地享受着和平宁静的时光。宛如一尾小丑鱼,被抛上岸后又重入大海,潮汐起落,浪打涛飞,他只安然地随波逐流,在静谧中体会着幸福的包围。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了朱老六的声音。朱老六说天晚了,请他到正厅用餐。
陈宇峰睁开双眼,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已临近黄昏,夕阳的光芒正逐渐消沉,周府各处已亮起了灯火。窗外树影魅魅,池塘中的莲花收拢了花瓣,懒洋洋地依向莲叶,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蜻蜓还在低空飞舞。
陈宇峰并不开门,回说自己还是不觉得饿,谢过了府上的好意,让朱老六下去了。朱老六走时还在犯嘀咕,说这人是铁打的金刚,大吃不喝倒也没事。
转眼间,夕阳西沉,暮云飞渡,那群蜻蜓发了失心疯一般乱作一团。池塘边的树丛沙沙作响,却是起风了。这风不早不晚,偏赶在夜幕降临的刹那从暗中抢出,起初还是小打小闹,有如孩童嬉戏,不想片刻工夫,就肆意张狂了,有如醉汉发疯,呜里哇啦,左冲右突,不断地将枯枝残叶扫落下来。窗下的月季未能幸免,娇柔的花瓣片片坠落,卷入风中,被粗暴地揉得粉碎。
空气变得潮湿,陈宇峰的心情遭受了打击,不复先前的怡然自得,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烦躁。空气中过于充足的水分让他难受,浑身粘糊糊的,像钻进了一个无形的套子里,这套子越收越紧,勒得他胸口发堵,呼吸不畅。陈宇峰正不知何故,猛听得惊雷奔腾,一道霹雳已亮晃晃地划破长空,剑指红尘。
怕是要下雨了。应该是铁定要下雨了。热了这么许久,人人都盼着下一场痛快雨,解解暑气,这么没日没夜地持续高温谁受得了?这场雨不是来得太早,而是来得太迟。早该这么着了。
霹雳过后,暴雨如注。风助雨势,那暴雨更加密集滂沱,咚咚地敲击着窗户。从室内一眼望出,白茫茫的一片,那暴雨以横蛮的姿态攻陷了整个天地。玻璃窗上氤氲出了一团雾气,那雨还不满足,似乎妄想越过屏障,将陈宇峰一并吞噬。
陈宇峰感到心慌意乱,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雨,对他而言这更是确凿无疑的催命符,那骤雨疾响便是为他提前敲响的警钟。陈宇峰经历过的最恐怖的经验便是在雨中狂奔,那一次他差点死掉。是真正的死亡,那种无力感让他所谓的强大不堪一击,像纸老虎般一触即破。
大自然的惩罚比所有攻讦暗算都要来得更加猛烈意外,陈宇峰想起了一个古希腊神话,海洋女神忒提斯倒提着儿子阿喀琉斯的脚踵将其浸入冥河水中,她儿子从此刀枪不入,却在最后的战役中被太阳神射中脚踵而死。再强大的英雄也总有他致命的弱点,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这雨就好比陈宇峰的阿喀琉斯之踵,他们吃定了他,他有何奈?
玻璃窗上的雾气持续加重,周围的空气里仿佛弥漫了应天而生的潮气,它们纠结壮大,摩拳擦掌,群起攻之,要将陈宇峰一击歼灭。
像是在受到刺激后的本能反应,陈宇峰的潜意识里汹涌出一种意图对抗的决心,一股热流从他心底生出,经由神经脉络,传送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陈宇峰凭借念力与这天生之气相防死守,进退消长。
这场危机来得实在过于荒谬,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然而陈宇峰却无暇细想。他唯一明白的是,这暴雨就是他的致命伤,它们相生相克,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严守以待,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窗外风雨更甚,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撕裂了天地,震撼了世界。那闪电宛如一条条灵蛇,在厚重的云层中感应到他的存在,从天际倏忽而至,翻腾游走。这牢不可摧的华舍豪屋被雷霆之神从四面包抄,整个屋顶都在格格作响,似乎稍不留意便要倾塌于瞬间。
陈宇峰热汗淋淋,身上发出一片微光,潮气与之相触,嗤嗤地化作白雾。室内云蒸霞蔚,光怪陆离,好像一个亮着五彩华灯的sang拿浴室。
陈宇峰斗法斗得正酣,猛听得笃笃数声,有人敲门,周波在门外说:“醒了吗?”朱老六赔着大少爷,在一旁说:“睡一整天了,连饭也顾不上吃,就贪睡了。”周波问:“医生来过了么?怎么说?”朱老六说:“医生没查出别的毛病,只是建议去医院做更仔细的检查。”
陈宇峰听二人在门外说个不停,这一分神,身上光华顿隐,神功尽消,室内的白雾乘隙而入,像铁屑附磁般齐刷刷地招呼到他身上。陈宇峰顿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从头到脚,湿答答地滴水,看上去既狼狈又怪异,其中的苦楚莫可名状。
周波还在门外敲门,里面始终无人应门,周波干脆大力拍打,那架势仿佛要卸了门板,完全不顾这海外进口的门板普通人就算不吃不喝半年的工资也未必买得起。周波一叠连声地说:“睡得这么死,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起床了,起床了,我有话跟你说!”
陈宇峰只得挣扎着走到门边。那潮气再也阻滞,肆无忌惮地附着在他身上。陈宇峰感觉就像被人扎了无数个针眼扔进了酒罐中浸泡一样,浑身疼得要命,哆哆嗦嗦,颤颤巍巍,抽掉穴锁,抓住门把,却无论如何使不出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