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不断流转,抬头仰望已是春日的天空。
然而早晨的空气依然带着寒意,呼出的气息偶而还是夹杂着几丝白雾。
虽然春天接近尾声,但清晨时分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寒冷,这就是东和的气候。
随着太阳升高,温度也跟着逐渐上升。
正当我在感受气温变化,突然听见脚下传来钝重的声响,好像是潮湿土块崩解的声音。
我的脚下突然晃了一下。
「哇!」
我一边不争气地发出惊呼,一边抓紧扶手。
「喂!我们可是公主!小心一点!」
还有一个人摇晃着凌乱的头发大声叱喝。
一大清早,两道姬影闹成一团。
同样是公主,我们两人却是大不同。
常磐姬始终维持放松的姿势,任由束在脑后的长发晃动,背靠着山车的六角栏杆,脸上露出一副不满的表情。
这位公主几乎都是一脸不满。
我觉得随时保持平静端正的表情,是公主殿下的职责之一。在我看来,这位总是在生气的公主一点也不像是公主。
如果硬是要说,我觉得她比较接近武装公主,杜艾大人跟展大人一定也会赞同我的想法。
「七宫没事吧?」
她没有看着我,只是一直望着下头的侍从,就这么出乎意料地发问。
她从来不叫我「空澄」,而是称呼我为「七宫」。
「没事。事前已经听说会摇得很厉害,差不多习惯了。」
这还是她从搭上山车之后第一次对我说话,我有点高兴地用开朗的语气回答。
「觉得不舒服最好早点说。以前我就试着硬撑,结果之后反而更痛苦。」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又停了。
这位公主的三宫夏目跟我们的七宫贺川,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处于交战状态。
在去年的四宫攻防战之后,历经多次的冲突,两个都市终于达成和议。双方将军队驻留在鼓城北部与南部,一方面彼此监视,一方面警告其他都市。
就在不久之前,三宫常磐姬殿下与七宫空澄姬殿下向东和全土发表共同声明:以旧四宫鼓城为中心的争端已经平息于未然。三宫与七宫虽有零星的冲突,如今决定采取和平的解决方式。
那是还不到半个月前的事。
局势尚未稳定,想要安心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
自从我跟这位公主在叶樱下相遇以来,这也不过是第二次和她独处,一时之间还找不到可以跟她聊天的话题。
「你说的以前,是指和琥珀姬在一起的时候吗?」
我的视线望向常磐姬,她看着其他的方向点头:
「我和她曾在这里举杯,彼此祈求鼓城还有夏目的繁荣。从我们还跟现在的七宫一样大的时候开始,几乎每年都会这么做。」
缔结友好关系的两个宫都市,双方公主的会面典礼。
这是针对另一个邻国的同盟,为的是对新兴都市七宫贺川施加压力。
两个都市对新兴都市所采取的强硬外交政策便是以此为发端。然而早在之前,贺川与这两个都市就一直保持微妙的关系。
东和西边最大的鼓城,以及长年以来一直是鼓城最大交易对象的夏目。
经济处于弱势的夏目以及单方面繁荣的鼓城,这种经济上的不均衡衍生高额借贷,同时也使两个都市的关系逐渐扭曲。
在此同时,先前地位屈居两都市之后的七宫贺川开始迅速成长茁壮,为两个都市已经扭曲的关系增添更多变数。这些事情是我的左府阁下告诉我的。
「不过,那样的关系早已经断绝。」
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看向常磐姬的侧脸,只见她的视线望着远方。
当成发饰的常磐绿跟淡黄色小纸片,随着束起的头发摇动。
我们站在山车上方的了望台,高度比周围的樱树还高,宜人的微风徐徐吹来,轻轻摇动她的头发跟发饰。
「三个都市应该以四宫鼓城为主轴,与我们三宫夏目还有你们七宫贺川携手合作,乘着西方山脉的风,接受中央大河的孕育,共有群山与清水的恩惠。」
我也认为这对于地处东和西部的这个地方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还记得有一次,官拜右府的人跟官拜左府的人在下棋时聊过这件事。
「听说彼此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即使到了现在,年纪还小的我仍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事,所以只能等待常磐姬继续说下去。
「我们并不想被七宫贺川夺去原有的地位。鼓城与七宫贺川的关系越密切,我们的国力就会越衰弱,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让鼓城站在我们这边,而鼓城也想趁这个形势继续施恩。」
两个宫都市都想透过对贺川采取强硬态度,维持自身的利益,或是藉此找出新的利基。
然而七宫贺川却对两个都市加以抵抗。
「我们也有自己的理由,才会走到这一步。」
介入鼓城与贺川,切断两者的联系。
「这就是各自立场不同。别人或许有别的看法,但我跟七宫只要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有人抱持不同的论调,也有人主张不同的真相,但我认为眼前的状况就是毫无虚假的真实。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不过我还是这么觉得。
所以我点点头,双手放在胸口。
「虽然毁掉的东西无法复原,但是沉闷的空气可以替换。城市的重建每天都在进行,此时此刻亦是如此。」
我慢慢把脸转向常磐姬眺望的方向。
从高耸的山车上放眼望去,整座鼓城尽收眼底。无数的房层拼凑出一个平面,远处传来工人敲打木槌及切割石材的声响。
混乱的时期已经过去,这个城市正要迎接安稳的早晨。
在平地上整齐排列的泥灰墙壁、木头柱子、红蓝相间的屋瓦,还有宽阔道路与路旁水道。
我用力吸了一口早晨的清冷空气。
这让我仿佛能与眼前所见融为一体。
在此同时,这座比我们的贺川还有她的夏目都要宽广丰饶的城市,已经占满我们的视野。
身穿黑衣的公主在早餐过后举行一场茶会。
与会者只有寥寥数人,地点是在重重叠叠的房舍深处,一个寂静至极的大房间。
这里位于中央大河上游的鼓城北部,距离鼓城市区大约半天路程,在一宫神川为了祭祀而在各地建立的神社之中,也算是规模特别大的一处。人们在建筑四周发展出小型的聚落,也形成了鼓城的外廓。
这里受到在地有力人士的管理,四周搭起无数黑色帐幕,并且竖立黑色旗帜。
一宫神川的饰旗随处可见,如果不是其中夹杂紫色与蓝色的贵族旗帜,这个安静的营地简直像是在举行葬礼。
无声无息的使者快步前进,穿过以黑色为基调的骑士团肃然而方的走廊。面对求见公主的使者,身穿黑衣的侍女显得有些为难。
身穿将公主装束加以简化的侍女服,侍女正在烦恼是否该在公主小憩之时打扰她,此时一阵轻柔的声音从侍女背后传来。
「无妨,让使者进来吧。」
茶会的主人透过纸门如此说道。
她不想在古老的神社使用易碎的玻璃,因此这里保留使用薄纸的古典风格。
涂上黑漆的地板散发黯淡的光泽,来自神川的使者穿着长摆的正式服装现身,在深深行礼之后缓步走到公主面前。
「我是一宫的黑曜,有劳使者了。」
口里说着慰劳使者的话,公主将喝到一半的茶杯放在一旁,朝着使者的方向端正坐姿态。
就连春季样式的坐垫也是一片漆黑,公主身上的装束更是比平常更黑。
或许是为了搭配这座古朴的神社,这身装束也带有古朴的样式,与她在一宫神川一身异国风情的打扮相比,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
这位公主平日爱戴的大帽子也是异国文化的产物,但在这个早晨的房间里,她的一头亮丽黑发没有施加任何装饰。
在木头地板直接摆着坐垫,公主按照古代礼仪跪坐在坐垫上面。虽然中央早已习惯使用椅子的生活,但是一宫宫姬的坐姿丝毫不失公主应有的仪态,就像每天都是如此一般,端坐在她的拥立者派来的使者面前。
「一宫姬殿下,议会再三请求殿下归来,想必殿下应早有耳闻。恳请公主殿下此次务必回应臣等的请求。」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也是第四位使者。
同时也是第一次要求自己回国。
第一次的来使只是形式,为的只是祝贺自己平安达成任务,以及通知祝贺典礼即将举行。
第一次只要隐含要求自己回国的暗示;第二次的使者则是以安定一宫政情为由,清楚作出早日回国的请求;第三次是藉由通知远房亲戚噩耗的委婉方式;然后就是今天早上。
「话虽如此,这个时期的大河受风向与融雪影响,不适合乘船逆流而上。若是要改采陆路,则必须准备足够的资金,因此我们现在无法立刻动身。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们还肩负监视其他都市的重要任务。」
「西军阁下已经出马确保陆路的安全,途中的投宿地点也已经准备妥当,绝不会让姬殿下感到任何不适。无论如何,还请姬殿下务必考虑臣等的恳求。」
「我们已经决定要逆流而上,请问有何不妥吗?」
乍听之下若无其事的询问,其实隐含不妥协的意思,这一点使者也知道。
「春天雪水融化,想要在这个时期逆流而上实属困难,更何况逆流而行的船程只会对姬殿下的贵体造成不必要的负担,宫姬实应以自身安康为重。」
「如此说来,二宫的公主也会走陆路吧?若是如此恐怕难以避免武力冲突。」
「那是对方的事,吾等大可不必在意,只要走属于自己的路。」
「她打算在回程的时候逆流而上吧?」
位于黑衣之上的完美脸庞露出看穿一切的表情。
就算是在宽阔平缓的大河逆流而上,仍是与水流对抗的行为。
逆流远比顺流更加困难,对船及人员都会有很大的负担。为了减轻负担,每艘船的载运人数势必得大幅减少。
防备减弱的一宫姬与二宫姬若在同一时期走上同一条路,任谁都会看得出来其中大有问题。毕竟这两个都市实在不算和睦。
而且双方都不可能让路,这一点彼此都很清楚。
「我等绝对不可能让路。若是让二宫摆出凯旋而归的姿态,一宫神川的人民会作何感想?」
「二宫同样也在准备撤退。吾等只需在途中光明正大展现一宫的威容,如此一宫的威严必能在民间广为散布。」
「那也必须等到确定二宫撤退之后再动身。」
一宫的公主一步也不退让。
「我等若先行动身,留下来的二宫必定擅自行动。夏目与贺川虽然已平静下来,但并不代表整个东和已经归于平静。」
「一宫如果不动,我等也绝对不能动。我等一旦先行撤退,难保一宫不会擅用外交政策或武力交涉对付鼓城与周遭势力。」
二宫锡马的军队原本一直在鼓城附近与黑骑团对峙,如今已经稍微拉开距离,落脚在支持者所提供的村落。
村落居民几乎全部都是真都同盟的成员,这样的聚落散布在东和各地,对于拥有真都同盟的二宫锡马来说,的确是一大优势。
身穿翡翠色法衣的公主正对并排而立的心腹发表意见。
地点是照得到明亮阳光的高台庭园。
「若被误解我等是因为一宫的威吓而撤退,我等不但难以面对各都市,甚至连真正改革派的声誉都会受人诋毁。」
精致的翡翠、澄澈的眼神与声音带有一股独特的力量,就连年纪远在她之上的心腹也被她深深打动。
「黑姬无视议会的再三要求,直到现在仍以高姿态压迫鼓城及周边都市,她的做法是错的。在对方撤退之前,我等绝不能就此离开。」
说到这里,二宫锡马翡翠姬静静闭上双眼。
竖耳倾听,隐约可以听到聚集在庭园外面的众多人群鼓躁声。
民众受到翡翠姬、东和真姬的名字吸引前来,为的就是一睹她清丽的身段。在将近半个月的逗留期间里,有越来越多人聚集此地。
民众并非受到召集,而是因为真姬声望的吸引自然而然靠过来。这个对翡翠姬来说随处可见的寻常情景,现在就出现在庭园围墙的另一头。
因此她悄然而立,任由他们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眼神里已多了一股强大的信念。
「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这些民众的声音,这才是真都同盟追求的人民心声。人民不支持只会互相争斗的三都,这些声音正代表他们的决意。我们比谁都更被这块土地需要,所以我们应当尽可能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真是些令人困扰的人。」
「每个都在找理由,为的只是继续留在鼓城附近。」
有着相同容貌的两位公主并排而坐,看着窗边藤花造形的装饰品随着震动不停摇摆。
朱红马车上描绘着黄色与萌葱色的纹饰,揭示象征五宫与六宫的饰旗。
「为了持续对鼓城施加压力,以彼此的存在为理由驻留在原地。」
「如此一来就能在三宫夏目与七宫贺川发生问题之时马上采取行动,赢得最后的胜利。」
「即使没有发生问题,也能主张是因为来自中央的抑制力发挥成效。」
「双方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恐怕都不会离开。」
五宫仓濑的浅黄姬殿下,还有六宫牧濑的萌葱姬殿下,两位公主正在前往相邻双子都市的归途。由于距离根据地已经不远,巡行队伍的行进速度相当缓慢。
鼓城之乱发生时,在聚集鼓城周围的各股势力当中,这两位公主以及拥护她们的双子都市最早看清形势,同时也是最早撤军的势力。
打从一开始,这两位公主,以及拥立两人的仓濑、牧濑对于其他都市就没有太多执着。
因此她们跟每个势力保持一定距离,不管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都是如此。
及早看清形势,在遭到一宫与二宫利用之前收手是明智决定。但是反过来说,她们也无法扩大支持自己的力量,对于东和的统一更是毫无帮助。
「就算成天喊着统一也是毫无意义。」
「不管是不是国家,只懂得追求形式的做法,只能说是不知变通。」
「只要大家共有东和这个框架,和谐之道自然清晰可见。」
「柔和的暧昧才是东和应有的模样。」
浅黄与萌葱,两名公主以极为接近的声调一搭一唱,然后轻叹口气。
「我们才是正确的。」
「若只懂诉诸争执,这个国家又有什么资格以东方之和自许。」
「和并非教化,而是慈祥的文化。」
「只是因此显得淡薄。」
「就像我们的颜色,容易遭到强烈的色彩渲染。」
「一旦染上强烈的颜色便无法复原。」
两位公主牵手并肩,与名字相同的公主装束温柔地叠在一起,彼此感受对方的温度。
「一宫与二宫无比强大。」
「三宫与七宫的基础未坚。」
两人静静感受彼此的温暖与车身的震动。
「就只有我们在沉静之中编织历史。」
听着浅黄色公主的话,萌葱色公主闭上眼睛,用沉默表示赞同。
「吾等的公主展现明快的决断与行动。为了传达两位公主的意思,彩家的春濑谨代表两都市前来拜见。」
以正式使节的身分前来,毕恭毕敬地递出手中高雅书简的青年,就是春濑彩。
他正打算进入鼓城,但是入城要道此刻受到三宫夏目军的严格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