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虽然被捧成文圣,他的《论语》也不是他本人写的,而是他的弟子根据他日常的言行所编载的,就这样我们后来还是把孔子给批倒了,所以用语录造神这一套就不必了。”
李氏道,
“怎么一提着书,你就想到把它跟造神联系起来了呢?你着书,跟李贽着书之后,你再去提倡李贽的思想,显然是前者效果更好啊。”
朱翊钧微笑道,
“对政事发表议论,理应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如果皇帝干预了议论渠道,在某件事上发表了无可置疑的言论,那不就是变相地堵塞了言路吗?”
“或许你会说,老百姓没文化没知识,可能听凭李贽或者东林党这样的公共知识分子摆布,但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我该做的,是应该赋予大明百姓更多参政议政的权利,而非自说自话地替他们决定甚么是好、甚么是坏。”
“我就是总受不了历史上的一些独裁者,对公共知识分子抱有极大的恶意,然后自己出台些甚么政策,就一个劲儿地自卖自夸个不停,倘或连听取意见都做不到,又怎么能治理国家呢?”
李氏笑道,
“你待人真是过于宽容了。”
朱翊钧道,
“这不是最基本的尊重他人吗?你如果说这是宽容,那我觉得待人宽容很简单,这方法就是呢,我把每个人都看作是潜在的,所以我绝对不会轻易就判一个人死刑。”
朱翊钧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如水,男人拥有这种眼神一般都会被认为是多情的,但是李氏望向他时,她敏锐地发觉朱翊钧的眼里并没有那种由男女之情而产生的特殊介质。
李氏当然不会因为朱翊钧不喜欢她而难过,她是现代人,已经不再需要把一个女人的价值建立在男人对她的评判上了,她已经超过那个女性觉醒的历史阶段了。
她不会觉得自己用性魅力吸引不了朱翊钧是因为她自己不够好,这就好比她同样也不会因为朱翊钧不喜欢吃素而难过,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朱翊钧他个人的口味和习惯,吃素没有不好,她李氏也没有不好,所以她不是难过。
她只是蠢蠢欲动,她想如此高尚如此不受权力左右的男人,他体内一定紧绷着一根隐形的弦,一旦这根弦被某个人某件事所挑动,其发出的共振与回响一定是他竭力所克制不住的。
女人就是有这么一点让男人为自己例外的幻想,如果李氏碰到的是努尔哈赤,她同样也会希望努尔哈赤为她对辽东汉民网开一面。
可惜她碰到的是比她还要圣洁百倍的朱翊钧,于是她事极必反地被激起了一种破坏欲,好比花丛老手遇到了纯情处子,李氏就现在就眼巴巴地想去破坏朱翊钧的这份克制。
她觉得朱翊钧这样下去铁定是甚么都干不了,一个不敢判死刑的皇帝遇到一群敢肆意将他人置之死地的人中龙凤,那结局讲不定比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还要糟糕。
所以她得改变他,毕竟女人生来所负担的一项任务就是去改造男人,但是朱翊钧这人偏偏就不怎么好改造,男人专有的暴力、欲望、嫉妒心、征服欲,他是统统不露出一点儿端倪。
他把自己苦熬成这个样子,哪个女人能单靠自己就去改变他呢?
“你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李氏迈步子,离开魏忠贤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重新回到了皇帝身侧,
“但是要是有人用杀人威胁到了你的皇位,你还会宽恕他吗?”
朱翊钧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难道你现在想通过攻击我而激起我的嗜杀欲?不会罢?”
朱翊钧朝李氏抬起头,
“倘或没了我,还有哪个明朝男人肯像我一样优容你呢?”
李氏低下头,那双猩红如血的大红唇一直凑到了朱翊钧嘴边,
“色字头上一把刀,听说万历皇帝一日置九嫔,你难道不想试试吗?”
朱翊钧撇开头道,
“所以后来万历皇帝股骨头坏死了嘛。”
皇帝这时还有点好笑,
“别告诉我你就这几招,口劝不成就身诱,一点儿都不像现代女性啊。”
就在这时,殿门外出现了些许响动,原来是方才奉命拿人的宦官回来了,在门外探问皇帝是否现在就要把人送进殿中对质。
朱翊钧随口朝殿外应了一声,唤人进来,心下想着赶紧找理由把人安全遣走了事,毕竟这万历十七年刚开了个头,倘或是在现代,他在年开头是连杀生都要百般谨慎的。
不料那殿门刚从外头被推开了一道缝儿,朱翊钧连李氏从前的对食究竟长甚么样子都没看清,李氏就当机立断,一把从朱翊钧头上扯下他那向来戴得规规整整的翼善冠,接着半倚着扶手往皇帝怀里像模像样的一坐,把抢下来的翼善冠朝殿门处一丢,厉声吼道,
“此奴婢觊觎后妃,罪不可赦!皇上圣旨,命你等将其拖出乾清宫外,塞堵口舌,速速杖毙,绝不能再任其凭空污蔑皇室清誉!”
朱翊钧倏然一惊,眼睁睁地看着翼善冠被李氏掷到了金砖地上,引得门外刚进来的那一群宫人瞬间伏身贴地,叩首不止。
待他反应过来李氏的话后,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就陡然被李氏伸手按住了后脑,一下子就与那双滴血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