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或是原来的万历皇帝,或许早就一道御旨将老魏发配去种菜了,但偏偏朱翊钧是一个现代人,他实在没法儿对此感到无动于衷。
可想起历史上魏忠贤成功蹿上乾清宫大殿的情形,朱翊钧又做不到好生出言安慰,他觉得老魏实则也不需要他的安慰,甭管他现下有多害怕,在真正的历史里,九千岁可是直接坐到他现在坐的位置上,像皇帝一样得看奏疏的。
朱翊钧总疑心魏忠贤眼下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在忍辱负重着惺惺作态,老魏可是一个当了奴婢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奴婢的人,他要是真的对股肱与大儒有如此敬畏之心,那后来的“东林六君子”也不会在诏狱中被折磨得那般悲惨了,
“你瞧你这话说的,朕何时苛待过内臣?”
朱翊钧不咸不淡地道,
“从前张宏在时,每见朕谴罚一个谏官,即向朕叩头流涕,善言宽解,朕亦因他息怒,此为内臣忠爱之故,倘或你事君以诚,朕又如何会感到为难呢?”
魏忠贤的哭声小了一些,他抽泣着直起身来,很是精明地反问道,
“皇爷虚怀纳谏,但倘或外廷此时谏言要皇爷杀了奴婢,奴婢又该如何自处?”
朱翊钧心想,好家伙,老魏不得了啊,甚么事儿都没办成呢,第一次面圣就敢向皇帝张手讨要护身符,
“朕虚怀纳谏,为的是处事公正,又岂会滥杀无辜?”
朱翊钧能这么说,当然是因为他觉得历史上的魏忠贤并不无辜,只是此时他细细端详魏忠贤的形容相貌,心中又顿时生出一股恻隐。
魏忠贤在被称作李进忠的时候总还是年轻的,而年轻的小阉最后能活成九千岁究竟有多大几率?两万个无名白里面选一千五百个进宫,一千五百个有幸进宫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在三十多年后成功活成了魏忠贤。
魏忠贤本身就是成千上万个不幸中的万分之一,为了这千万分之一的几率,他能坏事做尽,但谁又能因为他将来享受的那千万分之一的大幸而否定他年轻时的惶恐与无辜呢?
毕竟除了朱翊钧这个穿越者,谁也不知道魏忠贤最后会活成魏忠贤啊。
魏忠贤见皇帝正冷冷地盯着自己,立时哭得更欢畅了,他觉得自己对老婆都没那么流过泪,
“皇爷说得是。”
朱翊钧又道,
“至于钱么,那也不能解决问题,要是钱能解决问题,朕又何必派你们去通州呢?”
朱翊钧现下对他那手头的六百万两银子是看护得很紧的,他有了钱之后才发现万历皇帝贪财好货的名声并不恰当,晚明的皇帝想在手里攒下点私房钱简直比现代的已婚男人还不容易,
“不过你总得给朕一个交代,人是你查出来的,朕要你去将证据落实,这总是不难的罢?”
朱翊钧做完一番心理建设,觉得自己对魏忠贤已经是够意思的了,先定罪、再抓人,这简直是老魏的老本行嘛。
魏忠贤却问道,
“恕奴婢多嘴,不知皇爷何不遣厂卫细查此事?”
朱翊钧笑了笑,道,
“朕是许你戴罪立功呢,李进忠。”
朱翊钧少有地端起他皇帝的架子说道,
“朕听孙暹说了,先进取后尽忠,朕望你人如其名。”
朱翊钧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他压根就没想让魏忠贤改名,没想到魏忠贤迎合上意的心思比他预料得还要积极。
其实如果是万历皇帝本人能注意到如此积极的魏忠贤,说不定反倒很吃这一套,但是朱翊钧在现代就是那种特别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于是魏忠贤的改名在朱翊钧看来就成了一种“道德包袱”,肉麻得他浑身不自在。
魏忠贤闻言却是心中一喜,他的道德水准跟朱翊钧可谓是天上地下的区别,舍出一个名字算甚么,只要能让皇帝记住自己,往后甚么好听的名头换不来呢?
魏忠贤赶紧擦了把眼泪,瓮声瓮气地回道,
“奴婢自当万死不辞。”
朱翊钧点点头,让魏忠贤平了身,道,
“嗳,别总说死不死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翊钧已经打定主意不杀魏忠贤了,
“倘或能替朕省些银子,比甚么阿谀奉承都能让朕舒心。”
魏忠贤重新站了起来,历史上的九千岁原来是这样的身材,匍匐在地的时候卑微得像蚂蚁,一立起来就高大得像宝相,
“皇爷若是缺银子,倒不如直接让奴婢抄了新建伯和吴兑的家。”
朱翊钧暗叹道,看看人家老魏,打蛇随棍上的功夫一流,发觉皇帝有举棋不定的迟疑迹象就干脆破釜沉舟,连后路都不留。
朱翊钧能肯定魏忠贤这时提议抄家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他还没达到张诚这个级别,真抄起家来也轮不上他去中饱私囊,只不过新建伯毕竟是配享孔庙的勋臣之后,皇帝若是事后反悔,倒霉的肯定是魏忠贤这个执行者,
“定了罪才能抄家。”
朱翊钧的内心还是崇尚法治的,如果不是受时代限制,他恨不得立刻跟魏忠贤科普建立完整证据链和疑罪从无的重要性,可恨时代不站在他这边,
“即使他们的确从漕运之中牟取私利,或是阻扰朕的改革,那也必须先定罪才能抄家。”
魏忠贤想了一想,又问道,
“那奴婢可否动用东厂的人马去南方捉人?”
朱翊钧道,
“当然可以。”
九千岁带着东厂从各行各业的利益链上为大明除蛀虫可是明末的经典保留节目啊。
魏忠贤的腰板这下挺得更直了,甚么职业平等的大道理都不如皇帝的看重管用,为皇爷办差,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何况宦官在晚明属于革命的上层部分,
“奴婢还有一问,张居正当国之时,以反对清流、推崇循吏而闻名于世,尤以心学为异端邪说,因而待张居正去后,王守仁才得沐圣恩、配享孔庙,却不知在皇爷心中,如今之新建伯,与张居正孰轻孰重?”
朱翊钧笑着回道,
“轻心学如何?重清流又如何?”
魏忠贤答道,
“心学、清流皆非奴婢所懂,只是奴婢觉得……当年皇爷令内官抄查张居正祖居时,其所用之策甚是妥当,奴婢愿如法炮制,却不知皇爷意下如何?”
朱翊钧这会儿总算是发觉了,像魏忠贤这种人,压根就不需要自己这个穿越者去拯救,谁想拯救魏忠贤都属于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