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一听,首先却不忙冲上前去,毕竟他是因为谨慎才能成为九千岁,而非是因为成了九千岁才学会谨慎,
“银子?这里能有甚么银子可计较的?”
王安吐出三个字道,
“轻赍银。”
魏忠贤问道,
“何为轻赍银。”
宋晋答道,
“因为长途运输总有耗米,所以朝廷规定,在漕军运粮之时,可以多征些许,作为弥补损耗和应付沿途盘剥的运费,这部分费用确实是应该改折白银补贴给漕军的,不过由于朝廷财政吃紧,自嘉靖朝伊始,这轻赍银就都用作修整运河与军费开支了。”
魏忠贤不禁颇觉棘手,这种原先有成例,而实际操作中无法兑现的规定是最难处理的。
他探头往郑国泰那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郑国泰也正与他背后漕官窸窸窣窣的商议着,那苍白而英俊的眉眼看起来愈加愁苦了。
魏忠贤又向身边三人问道,
“那这银子究竟该不该给?”
王体乾打了个哈哈,
“朝廷的规定么,咱们也不好说是给还是不给。”
魏忠贤感到有些惊异,
“这有甚么不好说的?”
王安道,
“王体乾的意思是,咱们若说了给,这笔银子从哪里出却不好说,咱们若说不给,必定会给那些文人留下话柄。”
魏忠贤想起张诚的话,不禁压低声音问道,
“不是说为了修寿宫,皇爷开捐纳,已然筹了六百万两吗?”
宋晋道,
“无论是六百万还是六千万,那总是皇爷的钱,又不是咱们的钱,哪有奴婢为主子打算该怎么花钱的?”
王安亦道,
“我也劝你别用那六百万两银子空许诺,不是主子奴婢的问题,关键是得避嫌,轻赍银一般收归太仓库,由户部管辖,司礼监怎么能凭空从皇爷手里掏出六百万两原本理应属于户部名下的钱呢?”
魏忠贤闻言,不禁有些失落,他老魏一辈子干得就是蓄谋怎么通过花钱而赚钱,为此他还生了瘾,然而他的看家本领在眼下的境地竟然无从施展,
“既然没办法给钱,那这漕工肯定要接着闹下去,这该如何收场呢?五城兵马司又管不到通州,难道真的要指望通州卫所吗?”
晚明对“北京”这一地方的地理概念是相当狭隘的,后世扩展出去的那一道一道的环,一个接一个的区,在明朝都归类于顺天府的下辖州县,不在五城兵马司的管理范围之内。
至于通州卫所,魏忠贤等人抱的希望就更小了,且不提漕运诸弊,就单单看这通州便利的交通,就不要指望卫所军户能一百多年如一日地生根不动。
在这一点上,魏忠贤其实比他的太祖皇帝朱元璋更有同理心,树挪死,人挪活,连九边那么偏远的地方都能有那么多逃跑的军户,待在这四通八达的通州焉能有不跑的道理?
因此魏忠贤一点都不指望卫所,卫所的溃烂是一种均匀的溃烂,全天下都是这个道理,甚么能人降世都不管用。
王安当然也没指望卫所,
“先看看郑国泰想如何处置罢。”
魏忠贤又朝郑国泰那边望去,郑国泰还是和那群漕官凑在一处,跟这人点点头,又跟那人点点头。
其实郑国泰比魏忠贤还不好办,他压根就没敢觊觎皇帝的那六百万两银子,他心里记得的是他临出翊坤宫前,朱翊钧跟他讲的那个宪宗皇帝的旧事。
因而郑国泰比魏忠贤还缩手缩脚,他就盼着漕官里头能跳出个把的愣头青,以按时缴纳白粮的名义带头提议镇压,不过漕官哪有蠢笨的,见郑国泰一直按压着不表态,自然也不说甚么建设性意见。
魏忠贤看了郑国泰一会儿,忽而道,
“这弄得不上不下的,倒不如我去跟那家伙交涉看看。”
魏忠贤体格健硕、身形魁梧,王安自知拉不住他,只得道,
“你想怎么交涉?可别到最后弄得那漕工破釜沉舟,干脆把船一凿,把粮沉了,那咱们这差事铁定就算是办砸了。”
魏忠贤冲他笑了一笑,道,
“你放心,且看我如何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魏忠贤大踏步地一迈腿,中气十足地朝那漕工喊道,
“你为何要银子?”
这一声顿时将郑国泰和漕官的目光统统吸引了过去。
那漕工实事求是地回道,
“听说皇上要下旨将漕运改海运,将来运粮不通过漕河,我除了漕运又没有别的本事,将来又要靠甚么养家糊口呢?既然朝廷要改运粮之策,那总得给我们这些漕工一条出路罢?”
魏忠贤反问道,
“你听谁说皇上要下旨将漕运改海运的?这是没有的事,皇上只是将你们看待得跟马户一样,想要给你们投票之权,让你们自己做主,只要你现在肯让轮船招商局将你们的漕船重新编号,你们便有了选票,只要有了选票,你们自己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那漕工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一声,道,
“这位内官难道是专来欺我们无知小民的吗?说甚么投票选吏,投票改策,都是自欺欺人的废话,难道我等小民还敢自作主张,不顺着朝廷的意思来吗?”
魏忠贤立刻道,
“朝廷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而据我所知,皇上并没有要强使漕工衣食无着之言,你这般胡言乱语,岂不是强词夺理,企图于转运白粮之际,借故勒索上官?”
那漕工顿时涨红了黝黑的一张脸,
“你……你说我勒索上官?”
魏忠贤继续道,
“难道不是吗?皇上本着爱民之意推广投票,你们不但不识好歹,反倒在这里纠缠不休,讨要银两,难道不是蓄意勒索?”
魏忠贤一面说,一面背起了手,装成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说道,
“蓄意勒索乃是刁民所为,我等身负皇恩,你若是还这般不依不饶,那就别怪我捉你进东厂诏狱审问一番了,皇上只是让你们投票,根本没说甚么漕运改海运,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假传圣旨,包藏祸心,企图陷皇上于不仁不义之地?”
虽然张鲸遭了科道官的弹劾,但是由于朱翊钧并没有立刻处置张鲸,因此这条消息只在上层小范围地流传着,张鲸再如何走下坡路,东厂厂公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一搬出来还是能吓唬不少人的。
那漕工闻听此言,果然一个激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