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甚么不高兴的。”
张诚见推脱不过,只得进一步详细解释道,
“其实简单说来就一个字,‘等’。”
朱翊钧问道,
“‘等’?怎么个‘等’法?”
张诚道,
“皇爷听奴婢从头解释罢,这‘坐监历事’之制,乍看起来只有‘历事’二字,但这二字之中,却处处皆须花钱弥缝。”
“依照我朝祖制,国子监中推行‘六堂积分法’,实行岁考、月考制度,所谓‘六堂’,则是以国子监内部之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为初级,修道、诚心二堂为中级,而率性一堂为高级,一般情况下,监生在升至率性堂时,便已然是经史兼通、文理俱佳。”
“不过仅是这样还不够,在进入率性堂之后,还需要通过各种科目的考试,由国子监司业进行打分,当监生能够在一年之内修满八个积分,方才有资格被选取到官衙之内进行历事,而未能达标者则继续留堂修习,不予任事。”
“且在被选任的历事监生中,也有正杂之分,一般而言,通过正规考试进入国子监为正,而通过捐纳钱粟的则为杂,因此捐纳监生通过六堂积分获得出身而入仕,一般需要十年以上,其写本、清黄等杂历,亦须七八年。”
“对花钱买出身的监生来说,即使能捐纳入监,也要考试合格后才能拨历,历事后结束后还要覆考,竞争十分激烈,即便能顺利通过以上考核,也不过仅仅是作为‘候缺’之一,在未能有官缺之时,则需要在原来的部门继续历事,待有官缺才能依此任用。”
“如此有官缺者及时铨授,无官缺者复监候缺,出头之日遥遥无期,所以为了尽快入仕途,有部分监生愿捐纳财物以免除坐班年月及历事时间,通俗来讲就是花钱‘加塞儿’,便如奴婢先前所言,想当官的人太多,愿意读书的人也太多,只能慢慢等了。”
朱翊钧奇道,
“若真如你所说,那如今这京城国子监中,岂不是个个都是坐监等授官的老者?”
张诚道,
“这倒不然,监生捐纳后,一律按照资历入选,资历即为候选年限,候选十年以上者留部,不足十年者给予札付,回家候选,十年满日后,再起送搭选,如遇年份相同者,以纳银先后为序,按照杂历让正历一年,为此不少监生奏告遥授、加纳或预纳。”
“遥授监生为历事满选未及一二年者,一般遥授为正七品官,捐纳之后只授有司职名或冠
带;加纳监生为在原任职的基础上通过再捐纳一定银两得到更高职衔,但需经吏部覆职后,才可挨次选用;预纳监生即指未到选授官时,监生通过捐银预先纳定某官。”
“所以虽说例监的听选时间长,但是只要有这财力肯花钱,在监生入仕前的任何一个环节,不管是免考、历事、遥授,抑或免听选、加纳授官,均可用银子去买,但是这银子花得花不出去,得看吏部有没有官缺须得去补。”
朱翊钧道,
“朕明白了,这所谓的‘大捐’,就是朝廷用正六品以下的官职勾人使银子。”
皇帝吃了口茶,接着放下茶碗叹道,
“就这几个官缺,徐文壁竟也笃定能勾人使出六百万两银子来买?”
张诚笑道,
“定国公是勋戚,能如此体谅为官之苦乐,皇爷合该嘉奖他才是。”
朱翊钧又笑笑,道,
“徐文壁体谅的是想当官而没当成的。”
张诚道,
“当成官的定国公也体谅,捐纳事例一向由六部共同负责,分摊下去总比让工部一力承担得好。”
朱翊钧道,
“可富民的钱也不是凭空赚来的,廪膳生能以岁贡入监,以正途出仕,定然愿等岁贡而不愿捐纳,故而这捐纳监生定然多为增广及附学生员,万一这捐纳开得多了,增广及附学生员出不起银子了,那这些历事、遥授、加纳、预纳、冠带岂不是都成了有价无市之物?”
张诚笑道,
“廪膳生一样也能收银子,皇爷忘了,当年张居正秉政之时,为节省财政开支,以缓解生员奎滞为名,推行淘汰天下郡县生员制,规定每个官学之中的廪膳生员,十人以内必去四人。”
“而当时进入府、州、县等官学中能领廪食的学生,以一大县为例,才不过十五名,因此张居正这项政策一出,在学生员便纷纷出钱输粟入监,即使家境贫穷无从捐纳者,也想方设法地贿赂提学官,以此希冀不因岁考、科试成绩而被免去廪膳资格。”
朱翊钧心想,难怪明清两朝都治不好制度性卖官的这个痼疾,钱实在来得太容易了,朝廷一开考试就有人赶着送钱,世上哪儿还有比这更省力的生意?
“汉灵帝真是生不逢时。”
朱翊钧淡笑道,
“倘或他生于我大明,见满朝上下都是道德君子,一定不必费心去分亲疏远近。”
张诚忙低头道,
“皇爷说笑了。”
朱翊钧道,
“捐纳之事,待朕回銮之后,再召内阁详细商议罢,对了,今日是九月……”
张诚接口道,
“是九月十二日。”
朱翊钧道,
“对,九月了,司礼监近来可有碰到甚么难以料理的棘手之事?”
张诚回道,
“是有几件事不太好办,棘手却倒都称不上,奴婢已经批红了,皇爷若想亲览奏疏,回宫之后,奴婢便立即向皇爷一一禀奏。”
朱翊钧轻轻地“哦”了一声,道,
“朕是听方才徐文壁提起,说建寿宫的砖都是工部从山东临清的砖窑里头买的,因此想调几份山东的奏疏来看一看,倘或砖窑交的税多,来日开凿胶莱河之时,还能抽些银子调过去接济嘛。”
张诚应道,
“是,是,皇爷想得周全。”
朱翊钧又看了张诚两眼,见他没有要说其他事的意思,便挥手道,
“好了,朕累了,你去宣贵妃进来罢。”
张诚应了一声,刚要躬身告退,就听皇帝接着又道,
“司礼监事多繁杂,时有疏漏也是难免的,可是张诚,朕最信你了,倘或连你都有所疏忽,不能顾全大局,朕都不知该提拔谁来当这个司礼监掌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