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袖起手道,
“山西如此,京城也是如此吗?”
朱翊镠道,
“天下无不如此。”
朱翊钧道,
“那么,既然朕的字这般管用,四弟你的字理应也一样管用了。”
朱翊镠一怔,当即便跪下道,
“臣不敢。”
皇帝道,
“朕记得四弟你在京城有一半的皇店,朕写这‘孝’字的时候就在想,倘或这店铺换上了潞王的名头,会不会比不是皇店的私店存活得更久?”
朱翊镠道,
“皇上说得是,臣即将远赴河南,京城的皇店、皇庄理应收归皇上名下,臣回去后,便将这京中一应皇店呈与司礼监交付……”
朱翊钧打断道,
“朕不是问你这个,四弟啊,你先起来。”
朱翊镠跪着没动,
“臣自知有罪。”
朱翊钧淡声道,
“大节下的请甚么罪呢?要是让老娘娘知道了,又该说朕在欺负你了,你名下的皇店本来就是朕赐给你的嘛,这有甚么不可说的呢?朕问的不是皇店的事。”
皇帝一面说,一面侧头向一旁示意道,
“张诚,快将你潞王殿下扶起来,朕没教潞王跪下。”
朱翊镠见张诚伸手来扶,竟朝皇帝叩头道,
“臣知道皇上问的不是臣的事,只是这狐假虎威之人牵涉者众多,臣虽知京城情形,却实在不敢妄言。”
朱翊镠这一句话令朱翊钧在心中吃惊不小,别看潞王表面憨憨的,听话听音的本事在宫中恐怕比他嫂子郑贵妃还大,
“朕如今不是也助长了狐假虎威之风吗?”
朱翊钧笑了一下,对张诚摆手道,
“朕亲自来扶,你先带殿里的人都下去罢。”
张诚身形微微一僵,随即拱手应是,转身便带着殿中宫人退出了殿外。
“朕来猜猜,这扯虎皮做大旗,又能让四弟你不敢多言的人都有谁?”
朱翊钧俯下身道,
“宦官肯定占其一罢?”
朱翊镠慢慢抬起头道,
“皇上是明知故问。”
朱翊钧笑了笑,照旧伸手去扶他,
“四弟是怕将来远赴封藩,离朕远了,又见朕已有解除藩禁之心,若是无端因此得罪了朕身边的小人,恐怕去藩之后,突遭无妄之灾罢?”
朱翊镠听了,这才敢重新站起身来,
“皇上,臣斗胆为宦官说句话,张诚、张鲸他们实则也是因势利导,钱就放在那里,换成谁坐在他们今天的位置上,都是一样地赚钱。”
朱翊钧笑道,
“议论起申时行你不留情面,换成太监你倒不敢说了?”
朱翊镠道,
“皇上,都是一样的,当年严嵩当政的时候,京城的铺主间就盛行一条行规,如果能让严府府上的人拿着严嵩的拜帖来铺中拜访一次,铺主便愿意献上三千两银子作为‘程仪’。”
“也就是说,一张写着‘嵩拜’两个字的拜帖就值三千两,即使严嵩晚年威风不再,京城中的铺主却依然觉得这笔钱花得很对、很值。”
“而若是换成太监,每日居于禁中,离皇上那么近,陡失圣心的机率比严嵩当年已然低了不知几许,臣又何必断了人家的财路呢?”
朱翊钧道,
“那不买这一张严府拜帖,难道这天子脚下就开不了张了?”
朱翊镠很懂行情地道,
“说开也能开,只是这京城贵人多,要是不买这一张‘嵩拜’,那额外便要再多花不定多少银子来疏通上下,真要是计较起来,严府的这一张拜帖反倒显得价格公道。”
“所以即使皇上因此发落了张诚、张鲸,再换另一个谁上来,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就好像世宗爷当年打倒了严嵩父子,接着又发现徐阶父子在松江府强占民田、鱼肉百姓,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啊。”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
“朕不是要发落谁,四弟啊,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朕绝不是要借你的名头去发落谁,朕只是觉得……我大明的商人不该如此啊。”
皇帝走过两步,重新伸手点上那个“孝”字道,
“为虎作伥,就像一个坏蛋因为有了儿子就能披上‘慈父’的皮,朝廷已经征收了税费,官吏们也从朝中领取了俸禄,商人何必要在私下里将利润二次匀分给官宦呢?”
朱翊镠道,
“只要是行商,这都是无可避免的,除非像那个范明,一下子就能找到皇上这样的靠山。”
朱翊钧十分忧愁地道,
“可这一个‘孝’字,朕也只能写上一遍,要是写上百遍千遍的,这个‘孝’字还有那么大的用处吗?”
朱翊镠道,
“皇上写的字,哪里会没用呢?”
朱翊钧淡笑道,
“那要是再加一个‘法’字呢?”
朱翊镠丝毫不上当,仍是答道,
“那也必得是皇上写的‘法’,才能盖过这一个‘孝’字。”
朱翊钧笑了一笑,刚要再去提笔,想了一想,忽又缩回手,道,
“算了,朕即使再加一个‘法’字给他,也不如这个‘孝’字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