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笑答道,
“阵法的奥妙在‘同心戮力’、‘共进共退’这几个字上。”
朱翊钧听了也不觉得有甚么了得。
阵法自古至今都是军队集团作战所必需的形式,它不但可以保持军队各部分之间的紧密配合,同时也可以最大程度上杀伤敌人,这是个相当浅显的道理。
张诚又笑道,
“更要紧的,是让兵丁学会如何效忠皇爷、效忠兵官,奴婢以为,这一条比甚么铳炮都要紧,非阵法不可教习。”
朱翊钧道,
“这却奇了,阵法竟能也教人忠心?”
张诚回道,
“人皆怕死,打仗却是非要死人不可,皇爷的军饷拨下去得再多,怕死的人却依旧怕死。”
“因此练兵最讲究的是‘用众在乎心一,心一在乎禁祥去疑’,所谓‘三军一心’,就是将一个怕死的人投入一个‘集体’当中。”
“无论这个‘集体’有多小,譬如戚家军的‘鸳鸯阵’最少用十二人便可组成,只要一个人进入了一个集体之中,他就会不由自主地他所在的集体共进退。”
“集体的意识就是他的意识,集体的目标就是他的目标,用阵法练兵的关窍就在这里。”
“只要能用集体的意识和目标取代个人思想,即使是再懦弱的人组成的军队,也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朱翊钧道,
“那也就是说,这阵法本身是为了驯化士兵的思想,实际上在战场上并无用处吗?”
张诚笑道,
“说要有用处,那也是不分离的用处,整齐划一的集体比火器的杀伤力更大。”
朱翊钧相当有人道主义精神地道,
“那还是多练练火器罢,倘或非要把一个兵训练成只能依附集体而活,那敌军的骑军冲过来,将演练好的阵法冲散了又该怎么办呢?岂不是霎时就是一击而溃了?”
张诚道,
“阵法会散,人心不会,一个人长久地处在一个集体中,他就会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当成集体的一份子。”
朱翊钧想了想,道,
“朕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练兵的关键就是要把兵练‘傻’,练到他们没有思想、没有自我,连本能也最好舍弃。”
“练到他们只会听从命令、服从集体,成为一个阵法中的小小一环,你便管这叫‘效忠’。”
张诚眨了眨眼,有些狡黠地道,
“皇爷的智慧就是这天下最高的智慧,大明哪里还有人能聪明得过皇爷呢?”
“天下人效忠皇爷,便是愚笨服从聪明,此乃天道至理,任凭谁也说不出甚么反驳的道理。”
朱翊钧知道张诚这是在讨好自己。
只是这番恭维是专门用来讨好皇帝的,朱翊钧本人听来只觉得牙酸。
“一个没有个人思想,只会服从集体的人,哪里知道甚么是真心效忠呢?”
朱翊钧一本正经地道,
“朕想要的禁军是要能为大明牺牲的英雄,是能为国家拼尽全力的勇士,是能保卫我大明百姓的铜墙铁壁。”
——而不是一群连个人思想都不被允许拥有的奴才。
最后这句话朱翊钧没当着张诚的面说出来,他仍然是一个很会顾及他人情绪的现代公民,连在宦官跟前都做不了理直气壮的皇帝。
张诚轻轻笑道,
“能效忠皇爷的人才能当大明的勇士,要没有皇爷,谁还来保卫大明百姓呢?”
朱翊钧张了张口,他想告诉张诚,他想要的是能保家卫国的人民子弟兵,大明百姓要靠人民子弟兵来保卫,怎么是靠他朱翊钧呢?
只是话刚到嘴边,朱翊钧忽然就打了一个寒颤。
张诚说得没错,大明只要有皇帝,就不可能培养出自己理想中的那种人民子弟兵。
明史研究生朱翊钧在这一刻领悟了史书中隐去的那一部分真理。
崇祯十七年,曹化淳开彰义门,王相尧开德胜门、平则门,王德化甚至亲率内兵于德胜门迎接闯王,最终使得崇祯皇帝走投无路,吊死煤山。
这些为闯军打开了北京城门的宦官是背叛了大明吗?
——不!他们只是背叛了崇祯皇帝朱由检。
朱翊钧在心里想道,这些宦官在紫禁城中只是朱由检的奴才,而在他们向闯军献出北京城之时,他们才是真正为保卫人民而奋斗的英雄勇士。
即便朱由检再如何努力,驭下再如何成功,都无法改变他们为奴才的本质。
那些宦官反对的根本不是朱由检,而是那个高高在上、将他们视为奴才的独裁者。
他们投靠的也根本不是李自成,而是大明每一个反对独裁者朱由检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