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道,
“没洋人咱们也不是不能过,前头两百多年咱们也一样过来了。”
朱翊钧笑了笑,道,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要是没洋人也能过,那先帝为何还要开海禁呢?”
李太后道,
“那是为了安抚他们福建人,那宋朝的司马光当年就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古人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朱翊钧笑道,
“那是他们福建人聪明,一个国家要是容不下会赚钱的聪明人,而只容得下被统治的农民,那这个国家就离被灭亡不远了。”
“当年蒙元就是容不下咱们汉人聪明,结果还不是一百年都不到就被太祖皇帝赶回草原了?”
李太后道,
“商人最是贪得无厌,皇上就算赐给他们盐店,他们也一定会同你四弟、同朝廷耍心眼儿。”
朱翊钧笑道,
“他们耍他们的,咱们耍咱们的,佛郎机人都在濠镜自治了呢,还不是一样要向我大明缴税?”
李太后道,
“海商不是农民,他们不会待在原地不动的,他们要闹起脾气来,直接上船当了‘倭寇’、卷起家产移去了外国也未可知。”
朱翊钧回道,
“他们要敢再当‘海寇’,那不是正好给了朕口实出兵?至于移民,他们要移就移,不想当大明子民朕也不勉强,人各有志嘛。”
朱翊钧这话是针对于晚明的历史背景而言的。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即使抛开万历十五年还没出生的郑芝龙,福建海商也绝对是晚明海上商路中可合作的对象之一,而非李太后或朝廷所认为的、需要严加防范的劲敌。
在朱翊钧眼里,万历十五年的福建海商不但不可恶,而且简直是全体投错了胎。
他们要生在同时代的荷兰、英国、西班牙、葡萄牙,或是任何一个重视海洋文明的西方国度,早就人均一个公爵头衔、人手一间海贸公司了。
而晚明的福建海商之所以没有成大气候,或者说,没有像荷兰、英国、西班牙、葡萄牙那几个西方国家的海商成为历史舞台上的重要人物,最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明廷根本不懂海商的价值。
从嘉靖到万历,但凡有一个皇帝懂得海贸有多重要,都不会造成后来欧洲各国开拓海上殖民,而中国只会无限内卷和窝里斗的历史结局。
晚明的福建海商原本是有潜力成为中国第一批殖民探险家的,他们在欧洲殖民者到来前就开拓了去暹罗、占城、琉球、咬留吧、日本和吕宋的航线,甚至有不少福建华商在吕宋、澳门或日本成功定了居。
可是这一大好而不是小好的形势却被万历皇帝的狭隘和短视给破坏了。
在西班牙殖民者到达吕宋之后,对寄居在吕宋国的福建海商曾先后实行过四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其中尤以发生在万历三十一年的“大仓山惨案”为最。
而当西班牙殖民者在吕宋屠杀了两万五千个华人之后,万历帝不但没有出兵兴师问罪,反而将这些海外华人视为麻烦和累赘,甚至将这些被杀死的华人称为“不良之徒”,让西班牙殖民者“勿容爱怜”。
朱翊钧每每思及此节,就不由为晚明福建海商感到不值和惋惜。
因此朱翊钧在心里拿定主意,他绝对不要当一个只配统治“李自成们”的封建皇帝。
统治的艺术在于让聪明人甘愿为国家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而不是让聪明人刻意把自己变傻而乐于被统治。
朱翊镠插话道,
“移去了外国那就算是背叛我大明了,皇上竟也不生气?”
朱翊钧宽和地笑,
“中国人安土重迁,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背井离乡呢?”
“可若当真是因为走投无路,那便是朕这天子之过,既是天子之过,又如何能因此苛责小民呢?”
朱翊镠不以为然道,
“有国才有家。”
朱翊钧道,
“非也,国以民立,无民则国何由成?国民必须爱国,却不必一定爱朕。”
朱翊镠吐了下舌头,道,
“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
李太后看了朱翊钧一会儿,道,
“皇上这是下定决心要用你四弟去管海贸了?”
朱翊钧微笑道,
“下定决心了。”
李太后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疼自己儿子,
“那总得给你四弟派几个帮手罢?”
朱翊钧想了一想,道,
“锦衣卫如何?”
李太后道,
“倘或单派锦衣卫,那最好南、北镇抚司都得派人,亲王金宝又指挥不动人,皇上还得另想个名头差遣你四弟。”
朱翊钧笑了一下,道,
“便说朕近读《永乐大典》,有慨于昔年成祖皇帝派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事,故命潞王去闽浙粤三地,为我大明重组远洋航舰如何?”
朱翊镠看了李太后一眼,见后者虽隐有忧色,却并无出言反对之意,便知木已成舟,于是笑道,
“既是如此重任,那皇上总不会让臣白跑一趟罢?”
朱翊钧遵循历史,十分自然地回道,
“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景王叔叔薨了,他膝下无嗣,依祖制应废藩除封。”
“世宗皇帝当年给景王在湖广留了四万多顷地,朕一直舍不得处置,倘或你这差事办得好,朕便把景王名下的财产全部赐给你。”
朱翊镠哈哈一笑,站起来朝着皇帝坦然一跪,躬身叩头道,
“多谢皇上体恤,臣定不负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