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刚站直了身,听到朱翊钧问话又赶忙躬身作揖,
“这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农民之家许穿䌷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䌷纱’,小民身为大明子民,国朝成制岂敢违逆?”
朱翊钧“噯”了一声,道,
“现在早不是太祖皇帝刚开国的那时候了,京城里被蟒腰玉、衣麟带金的小官就不少,勋戚之中连四爪象龙也穿得上身。”
“不止京城,江南豪富之地尤为如此,富商巨贾个个都造园林、起高楼,违制逾矩者数不胜数,早没有人去管了。”
“难得我大明还有范掌柜这般惦记国朝祖制的商贾,莫说太祖皇帝地下有知,就是朕见了也不免动容。”
朱翊钧自觉自己这番话说得十分温煦从容又体贴下情,晚明的服饰等级制早已形同虚设,有钱就能穿好衣、住华屋,像范明这种有了钱还一直恪守明朝祖制的商贾着实属于稀有动物。
不料,范明却被朱翊钧格外温和的语气吓了一跳,闻言忙解释道,
“小民在张家口的一点买卖不过是小本经营,养家糊口而已,哪里穿得起绫罗绸缎,住得起高楼大厦?”
范明连连作揖,
“山西这几年年景不好,不是旱灾就是虫灾,听闻山西仅今年年初就有饥民六十万余人,皇上牵挂民生,定是时时为此忧虑不已。”
“小民愿为君分忧,捐出我范家全部家产供予山西灾民,以求宽慰圣心,使皇上得以开颜几许。”
朱翊钧一怔,怎么也没想到范明会如此痛快地捐出自己的家产。
要知道范明同努尔哈赤可不一样,他既不靠岳父,也不靠干爹,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白手起家。
后世史料中的范明是个气性很大的人,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续弦之后便对他日渐冷落。
有一次范明在自家院中摘了几枚没有熟的青枣吃,就被他父亲打骂了一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个人远走长城独石口,和塞外胡虏做生意,渐渐攒下了一份家业。
十二年后他衣锦还乡,为报当年因捡吃青枣而被打之辱,特地在他介休老家的张原村里,用自己赚来的钱买了六十亩枣园,且终生都没有与他的父亲和解。
朱翊钧想不通了,那个当年挨了一顿打就能与他父亲彻底决裂的范明,怎么会舍得这么轻易地就捐出自己辛苦打拼来的家产呢?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起眼来仔细打量了范明几眼。
只见后者立在原地瑟瑟缩缩,后脖子到肩项那一块像是被一只大手无形地拎着,使得他的背部上方平白地弓起来一块,仿佛他直立着也随时准备作揖。
范明这唯唯诺诺的姿势立时让朱翊钧难受了起来。
朱翊钧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他在现代安逸优渥的生活让他不自觉地学会了共情。
共情是文明的一种能力,再野蛮的极权也侵蚀不了它。
因此朱翊钧一见范明这般怯缩,心里马上就替范明把捐家产的方案给否定了。
范明的那一份家业攒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那可真是一辆辆小车一步步推出来的买卖。
十几岁的少年孤身一人在旷野荒郊的独石口不知忍下了多少个饥寒,才换得他在十几年后在自己父亲面前那扬眉吐气的一刻。
他朱翊钧又如何忍心不让范明享受那一刻的扬眉吐气?
再说范明是典型的那种能力和脾气成正比的倔犟人,这一点同努尔哈赤有点像,但又有点不像。
比如李成梁就不怕努尔哈齐跟他犟头犟脑,因为小鞑子再犟终究是有限度的,努尔哈齐的脾气从来不会超过他的能力。
但朱翊钧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却是有些怕范明的。
历史上的范明从独石口的一辆小轮车,推着推着就让儿孙成了后金贝勒们的座上宾。
当年皇太极决意征服漠南蒙古,一边与蒙古科尔沁部联姻,一边大举进攻察哈尔部,以此意图打通从西北进入中原的道路,那时的皇太极背后就是脾气很大的范明。
一个商人能把一辆小车,推成后金征服蒙古与中原的百万后勤大军——说百万也不是百万,但范氏家族对后金的后勤贡献能力就有这么大。
一个离家出走闯荡天下的少年能用一辆小车推出一个崭新的王朝,这教朱翊钧怎么不怕他?
范明没了家产也还是范明,大不了他回独石口从头来过。
只要他那了不得的气性还在,再让他一无所有一万遍,他也还是能让子孙后代享尽新王朝的荣华富贵。
“不必了,朕富有四海,如何能受一小民之馈?”
朱翊钧心情复杂地回绝道,他觉得范明的那六十亩枣园还是留给他自己得好,那六十亩枣园代表了成就于今日范明的过往,纵使皇权在握也不应去剥夺它,
“且朕素知,范掌柜才干过人,即便今日身无分文地出了这文华殿,明日照旧能东山再起。”
范明连道“不敢”,
“小民的一点家财,多承仰仗于皇上和先帝爷启开边市,若无皇上的赫赫之威,外夷胡虏凶恶如此,如何能甘愿与小民通商?恐怕小民还未入马市,便已身首异处了!”
朱翊钧笑了一笑,道,
“保护大明百姓,是朕应尽的责任,你不必为此道谢。”
范明闻言有些诧异,他从来不知道皇帝会说这样的话,还说得如此平静而自然。
朱翊钧继续道,
“朕听闻,去岁七月时,建州奴酋报尼堪外兰的杀父之仇,在鹅尔浑城杀死了十九名汉人,又让六名受伤被俘的汉人插着箭镞去向边吏传信,以此索要尼堪外兰。”
“如今尼堪外兰已死,却不知辽东马市的情形如何?听闻建州奴酋深恨我大明,不知是否确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