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成祖爷靖难之后,将兴和守御所内迁移至宣化城,弃地二百余里,英宗爷时,由于受那瓦剌逼迫,又将开平卫内移到独石口,失去了三百余里的疆土。”
“蒙古高原南部边缘的坝头防线丧失殆尽,就连当年中山王徐达督修的慕田峪长城也挡不住外虏入寇,庚戌之变时,那蒙古俺答汗几乎兵临北京城下不就是前车之鉴?”
李成梁淡声道,
“俺答汗当年是绕过宣府和大同,从古北口长驱直入、围困顺义的,跟居庸关没甚么关系。”
努尔哈齐回道,
“今时不同往日,俺答汗在蒙古诸部中影响颇大,受封顺义王之后尚能震慑各部,而俺答汗死后,黄台吉却无力继续约束蒙古。”
“如今轮到扯力克承袭爵位,又已与钟金夫人合帐成婚,此人狼子野心,恐怕其志不在边市小利。”
“皇上既下旨限制了贡市马数,定是也察觉出了扯力克的异样,此时调大哥去宣府,不就是打着要父亲与大哥东西策应的主意,害怕扯力克以我中国限制贡市马数为由,与朝廷突然翻脸吗?”
李成梁缓缓道,
“我顶多也就策应策应蓟镇,再说了,扯力克要真翻了脸,也不一定会从宣府进攻,俺答汗都不敢动宣府,我不信扯力克敢。”
努尔哈齐道,
“父亲,您还看不出来吗?这就不是您策应不策应的问题,皇上是想借故收了咱们李氏的兵权,无论您策应不策应,无论大哥能不能打赢扯力克,朝廷都能因此借题发挥。”
努尔哈齐这一激动,连“李氏”都成“咱们李氏”了,仿佛他精神上依旧姓“李”,不管是不是陇西李氏,却总是李成梁的那个“李”。
李成梁依旧是淡淡的,好像努尔哈齐讲的是别人的事情,
“是吗?”
努尔哈齐却不管李成梁的淡然究竟是淡泊的淡还是冷淡的淡,他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可容他表现绝对忠诚的机会,这时候谁拦着他谁就是怂恿他背叛义父的忘八,
“言官一向巧舌如簧,倘或大哥打了胜仗,言官必会借此上疏说父亲与大哥父子窃柄,功高震主,要皇上多加提防。”
“倘或大哥打输了仗,那更了不得,言官必会说父亲教导有失,大哥名不副实,要皇上多用有才之人,而不能拘于门第成见。”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对大哥将来执掌李家军有碍,即便父亲不愿因私废公,那也要为其他几位哥哥考虑一二,大哥都被劾倒了,其他几位哥哥若想出头,岂不是更难了?”
努尔哈齐此时的口齿无比利落,比他当年说服佟氏女拿出十三副遗甲予他起兵还要振振有辞,
“父亲可莫要说‘身正不怕影斜’,当年蓟镇的戚总兵如何?不是一样被排挤外调?”
“父亲心慈又刚直,以为自断臂膀,自行乞骸骨致仕,言官就会放过您、放过大哥吗?儿子不以为然。”
“皇上表面上重用您,实则却一直对您心怀忌惮,不然张学颜是怎么被劾致仕的呢?”
“此时皇上不敢动李家军,是因为父亲骁勇善战,几乎年年都有胜仗可打,辽东实在是离不开您,要是没了父亲您坐镇辽东,辽东必将大乱。”
“在这种情形下,父亲若是为了大哥,故意自避锋芒,弃了辽东兵权、舍了李家军不要,那才是真正的舍本逐末。”
“皇上或许会因为念在父亲过去多有战功,赐父亲宅邸爵禄,让父亲颐养天年,可几位哥哥怎么办呢?”
“恩荫最多也就是袭一个锦衣卫指挥佥事,恕儿子多言,现在的锦衣卫,同太祖爷开国时的锦衣卫,可不是一个锦衣卫了。”
“锦衣卫个个都是恩荫的功臣子弟,父亲急流勇退,可有想过哥哥们该如何自处?”
“要论建功立业,为国征战,再没有比能接手父亲一手打理起来的李家军更好的一条路了。”
“儿子知道父亲并非贪恋权位之人,但是父亲纵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哥哥们、为李家军的众位将士考虑一二。”
“戚总兵当年战功如何?治军如何?人品如何?如今的戚家军又如何?”
“父亲有心引退,儿子不敢说一个‘不’字,但是儿子心里,却是在为父亲不值,为哥哥们不值,更是在为李家军不值。”
“儿子斗胆,还请父亲三思。”
努尔哈齐一番话说完,起身像汉人一样朝李成梁拱了拱手,尔后又坐了回去。
此时的努尔哈齐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他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李成梁定是也细细想过,只是至今不见李成梁据此做出任何反应,显然是因为他还在犹豫。
努尔哈齐知道李成梁与从前在蓟镇的那位戚总兵不同,戚继光是年少得志,一颗赤胆加一颗忠心全部奉献给大明也无所顾忌。
而李成梁却是一直熬到四十岁才承袭了一个险山参将,他先前熬得多苦,得势后便加倍算计,恨不得要把年轻时的艰难光阴用金山银海通通填补起来,拿自己的锦绣前程为子孙后代编织一个无忧无虑的好梦。
因此努尔哈齐强调了戚继光还不够,他知道一定要着重勾勒出“祸及子孙”的悲惨前景,才能使李成梁真正地有所动摇。
没有人再比努尔哈齐懂得李成梁是多么称职的一位父亲,李成梁就不会单纯为了博取甚么人的信任而拿自己的子孙后代发誓。
四十岁才发迹的李成梁比谁都信命,谁要是敢偷走他九个儿子的好命,那就是变相地同那个年轻时穷困潦倒的李成梁结下了梁子。
穷极了的人甚么事做不出来?
努尔哈齐早尝过贫穷的滋味。
贫穷使他寄人篱下、使他认仇作父、使他失去了他的爱新觉罗氏之姓。
他知道贫穷是如何得不堪忍受,因此他比谁都知道该如何引起李成梁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