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不过匹夫之勇,实在不值一提,且那五城联军中有四城曾是儿子的手下败将,他们见儿子勇猛无畏,便以为是有伏兵在后,因此经不得儿子那么一唬。”
“倘或当时那八百人没被儿子吓退,最终胜负几何,连儿子心里都没甚么底呢。”
李成梁看了努尔哈齐一会儿,忽然展颜道,
“虚张声势。”
努尔哈齐见李成梁一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儿子的一点雕虫小技,就不在父亲面前献丑了。”
李成梁笑了笑,道,
“你既觉得这张弓好,那就拿去罢。”
努尔哈齐立时道,
“儿子已多日未曾见得父亲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心里想着如何孝敬父亲都来不及呢,怎么好白拿父亲的东西?”
李成梁听了,脸上却没甚么表情,
“一把弓而已,不值甚么。”
努尔哈齐还要再让,但听李成梁继续道,
“听说你当年同你继母那拉氏闹脾气,成婚以后连一分家产都没要,那拉氏后来想同你和好,亲自送了家私过来都被你回绝了。”
“我知道你这人就是这样,骨头一犟起来,白白送到手上的钱都不要,这是何必呢?”
努尔哈齐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不好回绝,于是只得称谢收下,又笑道,
“儿子甚么时候同父亲犟过骨头?”
这是努尔哈齐韬光养晦的本领之一,他知道话说到此处李成梁便讲不下去了,再讲下去就要涉及到万历十一年时,努尔哈齐的祖父觉昌安与父亲塔克世于古勒城中被无辜误杀一事了。
觉昌安与塔克世的性命为努尔哈齐换来了三十道敕书与三十匹马,以及每年明廷拨给的八百两银子和十五匹蟒缎。
努尔哈齐自小跟着塔克世与觉昌安出入抚顺马市,当然知道这是一笔严重不对等的买卖。
但是鞑子精明就精明在他们善于不动声色,努尔哈齐知道大明欠了他两条人命,可他硬是不响。
他不争不抢也不理论,只用不响来对付李成梁,笃定着李成梁能把他的不响自动理解成不可触碰的酸楚。
塔克世从小就教他,同汉人打交道是不能把算计摆到明处的,尤其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得多的汉人时。
因此努尔哈齐从未与李成梁论过祖父与父亲的血债,他知道这笔血债用汉人的法子算不清的。
生恩总不及养恩大,他李成梁是误杀了你的祖父与父亲不假,可你努尔哈齐也别忘了,万历二年时,你可是自己跪在李成梁的马前,抱着李成梁的马足请死的。
万历二年的李成梁有多风光?一整个辽东鞑子的生死都握在他手上!
他能饶你努尔哈齐不死,并把你收为养子,放到他帐中充当侍卫仆从,让你有机会为他李家军冲锋陷阵,你还有甚么可计较的?
努尔哈齐了解汉人们的德性,他们是无理都能扯出理三分,何况他努尔哈齐本来就没理。
他在十五岁那年受了李成梁一条命的恩,往后无论明廷欠了他多少,他都不敢把这笔账算到李成梁头上。
所以努尔哈齐从不同李成梁算账,也不同李成梁论理,他只是不声不响地把塔克世和觉昌安的性命当成一笔分红存起来,时不时地就拿出来提上一提。
几十年后的那个爱新觉罗·努尔哈赤是不耻这种做法的,那个在历史上文武双全、铁骨铮铮的清太祖会说,成天同汉人嚷嚷着欠两条鞑子命有甚么用?血债还要血来偿。
而万历十五年的佟·努尔哈齐是不够格说这句话的,他必须靠祖父和父亲的性命才能从李成梁这里得到和汉人同等的怜悯。
他必须一次次地、隐晦而不经意地在李成梁面前提及此事,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李成梁这里得到隐晦而不经意的好处。
李成梁家大业大,整个辽东都是他的产业,他努尔哈齐有甚么?
努尔哈齐只能把塔克世和觉昌安分皮拆骨,将他祖父与父亲的血肉当成博得同情的筹码,当成换取厚赏的人情债。
努尔哈齐是很有耐心的,他知道拿汉人的好处是不能一下子全拿尽的,得要一点一点地挤、一点一点地榨,就像他把亲生父亲与祖父的血肉当成肆意啃噬的债本,能屏住性子细水长流的人才能拿得最多。
为着这一份细水长流,万历十五年的努尔哈齐都不愿与李成梁勾销这一笔血债。
努尔哈齐心里十分清楚,这笔血债要一勾销,那李成梁就甚么都不欠他的了,他也就彻底甚么都拿不到了。
李成梁笑了一声,这回笑得有点儿干,他果然没在“犟骨头”这一话题上继续延伸下去,只是道,
“让你拿你就拿着。”
精明而冷酷的小鞑子又一次地得逞了。
努尔哈齐拿着弓往地上一跪,朝李成梁磕了一个头道,
“多谢父亲。”
李成梁受得十分坦然,他是不缺人给他磕头的,
“起来罢。”
努尔哈齐依言站了起来。
李成梁道,
“现在这把弓是你的了,你既不想射箭,那我也不勉强你了。”
李成梁一边说,一边拢着大氅慢慢站了起来,
“进屋说话罢。”
说罢,不待努尔哈齐反应,便兀自折身进了主厅。
薄云移过来了,月光清冷冷的。
努尔哈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弯下身,用手上的木制弓柄拍打着方才跪拜时,袍服上沾上的尘泥。
努尔哈齐拍打得十分仔细,直到膝处的黑印完全消失,他才直起身来,像汉人一样正了正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尔后方跟着李成梁进得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