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看着奏疏道,
“壮马、利器、修险、备粟,桩桩所费不菲啊。”
张诚回道,
“这也是科道官的建议。”
“科道官”是“科官”与“道官”的合称。
科官是独立于都察院之外的相对独立的监察系统,按照六部建制,分别于吏、户、礼、兵、刑、工六大科中置左右给事中等官,共五十余人,专门负责监督六部。
道官是指都察院下设的十三道监察御史,定员一百一十人,负责监察朝中内外官员,因科官与道官职责相近,故而往往被合指为言官御史的代名词。
朱翊钧抬头瞥他一眼,
“你们司礼监现在也听科道官的话?”
张诚微微一怔,随即回道,
“军国大事,本就应由六科参预,且六科常年经手百司章奏,于安边一事,可谓所知甚详。”
“奴婢们虽有批红之权,可圣旨下达,还须六科抄出,倘或稍有不妥,六科必得驳正到部、封还执奏。”
“奴婢虽蒙圣恩,有幸得为司礼监掌印,却万万不敢隔绝上下,壅塞言路。”
朱翊钧笑道,
“你这便又是在说张居正了,前几年内阁和言官势同水火的时候你不说,去岁朕同意罢了‘考成’,你这会儿就跳出来落井下石,你这奴才,心也忒坏了。”
张诚躬身讪笑道,
“皇爷这是哪里话,言官一向同谁都过不去,不止内阁,奴婢同张鲸掌司礼监与东厂以来,都被弹劾过不知多少回了。”
“要当真铺排开来,一个司礼监都放不下,估摸着得从尚衣监排到内府供用库。”
“言官本分如此,谁掌了权,谁同皇爷亲近,他们就弹劾谁,皇爷阅览他们的弹章,是为了警醒,是为了不致闭目塞听。”
“皇爷所见所闻,皆从清流物议而来,又哪里能听得奴婢这等小人谗言呢?”
朱翊钧又低下头去细看奏章,
“言官弹劾也有他们言官的目的,甚么君子、小人,那都是哄外头措大的话。”
“朕心里可清楚得很,前几年‘倒张’,他们科道官跟着起哄架秧子,不就是想借着‘倒张’的东风让朕废了‘考成法’吗?”
“先前张居正为了控制言路与六部,以立限考事、监督官吏为名,让六部、都察院设置考成簿送内阁稽考,不就是想把朝政大权悉数集于内阁吗?”
“后来张居正一死,张四维丁忧病逝,内阁失了能坐镇的辅臣,言官自然要奋起夺权。”
“他们说‘考成法’侵犯六部权力,违背祖宗旧制,不过都是专用来攻讦的套话,他们无非是想借着张居正擅权让朕废了考成,把原来属于言官的权力再还给他们。”
“现在他们弹劾你和张鲸,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说司礼监窃权,说的是窃他们的权,同他们从前说张居正专权是一个意思。”
“言官弹章皆‘套子’,你不必往心里去,朕也不需要通过他们的这些弹章来通耳达目,朕登基十五年了,这是好是歹,朕还是分得清的。”
朱翊钧淡淡的几句话下来,张诚不觉就出了一身冷汗,
“有皇爷嘱咐,奴婢自是不往心里去。”
“然圣人有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言官虽常为朋比,但边事紧要,庙堂之上,总是和而不同者多,骄而不泰者少,其中种种究竟,还请皇爷明鉴。”
朱翊钧头也不抬地问道,
“科道官都说甚么了?竟教你这么紧张。”
张诚回道,
“科道官有言,顷自扯酋嗣封,说者谓可数千年无事,然窃惧其知燕雀之安,而不知桑土之防也。”
朱翊钧心道,这个科道官却有些见识,
“这是谁说的?”
张诚道,
“是兵科都给事中顾九思。”
朱翊钧想了一想,道,
“哦!朕记得他,他从前治丰城时,有个治县‘三不在’之说,吏不在舍,卷不在廊,囚不在狱,后来万历初年时,果然以治行第一擢为户科给事中。”
张诚道,
“皇爷好记性。”
朱翊钧笑了笑,道,
“他现在这两句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张诚从皇帝笑中得了鼓励,立刻接下去道,
“奴婢也觉得有理,通贡与讲和不同,讲和乃两敌相角,一方自度未足以胜之,故不得已而求和。”
“譬如汉之和亲,宋之献纳,其制和者在夷狄而不在中国,是故贾谊以为倒悬,寇公不肯主议。”
“然今之外虏称臣纳款,效顺乞封,则制和者在中国而不在夷狄,比之汉、宋之事,万万不侔,是故桑土之防,戒备之虞,不容一日少懈。”
朱翊钧道,
“话虽有理,道理中却变不出银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