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出奇的安静。契丹人将驻地北迁了五十里,离士护真河百里下寨,静观其变。唐军也在进行大战之后的整休,重组队伍,救治伤员。
两支大军,就像是猛烈厮咬过后的猛兽,在作短暂的休憩,各自蹲在一角舔舐伤口,准备稍后再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
可是秦霄一直在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契丹人深沟高垒避而不战,怎么办?眼下的唐军,不仅仅要与契丹人作战,还要与时间作战,与自己的肚皮作战。两天下来,军屯里已经不剩一滴粮食了,战死、受伤的马匹,也被吃了个干净。
再熬下去,就要宰杀驮马了;再接下来,就是战马。每当唐军将血亮的军刀刺进自己心爱的马匹的喉咙的时候,那种惨烈与悲壮,简直可以让人崩溃。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秦霄躺在帅帐的床上,光着上身,让铁三拿热酒帮自己推擦胸口的瘀伤。受这伤的时候,秦霄当时就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昏眼花。原来还是一狼牙棒柞到了膻中。那副精良的明光甲护心镜也被敲瘪了,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让它恢复了一些形状。还幸好当时自己穿着护身软甲,胸口就揣着那块玉佩,恰好挡在膻中穴,好歹缓了一下力道。不然那一锤下去,重则致命,轻则岔了气乱了经脉,就是变成个废人也有可能。
铁三拧着眉头,在秦霄胸口来回的推拿。秦霄紧咬着牙根,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一滴滴往下滚落。半晌过后,铁三总算是住了手。说了声‘好了’。秦霄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起身穿着衣服。
铁三在一旁说道:“大帅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膻中死穴中了这一击,居然只留下一些皮外伤。虽然瘀青了一块,用酒推拿几次也能化去,好像也没有折断胸骨,真是福大命大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不然,早挂了几十次了。”
秦霄一边自嘲的笑。一边有些吃力的往身上套着皑甲,对铁三说道:“伤亡人数统计出来了么?”
铁三过来帮他穿皑甲,低声说道:“阵亡二千六百七十七人,重伤二千三百五十人。总共减员五千。轻伤,就无法统计了。几乎全员带伤。”
秦霄皱眉点了点头:“天兵监地兄弟呢?”
“阵亡三十七人。装备比较好,受伤的倒不多。”
铁三说道:“这是天兵监有史以来最大的伤亡人数了。”
“我的错。”
秦霄叹了一口气说道:“让天兵像正规军一样正面厮杀。失去了许多优势。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当时的情况下,实下找不出合适的人来当突击先锋,只好我亲自带着你们冲上去了。一直以来。从邢长风带队的特种营,到你们现在率领地这些天兵,的确是没有什么损失过。可惜啊 ……要培养一个天兵,不管是成本还精力,都至少抵得过一百名普通的军士了。”
铁三轮廓分明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大帅,为国尽忠死得其所。不正是我们这些人最大的荣耀么?大帅这样的王爷贵人都生不畏死,我们还有什么好说地?”
秦霄笑了一笑:“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我从来就没觉得我有多尊贵。对了,契丹人有什么动向?”
这两天以来,秦霄大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的。一来养伤,二来平静心情。他知道自己不是铁人,养好伤、稳住心神,才能去应对后面将要发生地事情。其他的一些琐事,都交给了李为印和铁三等人去料理了。
铁三说道:“契丹撤退五十里。退到了百里外的孤叶湖边。每天都有不少于十来股斥候往士护真河这边打探。看来,他们这是在静观其变。我们也轮流派出了天兵哨探和暗岗,沿途密切监视着他们。一有消息,就会飞快的传来。”
,秦霄闷哼了一声:“看来,契丹人已经看准了我们的死穴了。他们知道我们后无援兵。内无粮草,打算活活困死我们,不跟我们打了。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不出三五天,我们就要彻底断粮,不战自乱了。”
铁三沉默不语。这样地事情,他插不上嘴。秦霄暗自苦恼的寻思了一阵,对铁三道:“去,把李为印叫来。”
李为印进来的时候,秦霄正看着挂在帅帐里的地图出神。李为印开口叫了一声,秦霄让他一起走到了地图前。
“李为印,你来看。这方圆百里的大地形,都是平原或草原。实在不利于我们。”
秦霄说道:“搞不了埋伏,也用不了火攻,更不用说水攻了。就人数而言,我们也明显处于了劣势。一场战斗下来,减员五千人。现在,我们的主战部队也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你说说,有什么好办法?”
“契丹人的损失,比我们更惨重。他们阵亡了至少五千人,重伤逃回的也不少于四五千人。”
李为印淡淡说道:“算起来,这场大仗我们还是胜利了地。要知道,我们面对的是精锐的契丹铁骑。恕我说句不敬的话,一般来说,唐军减员五千人,能让契丹铁骑损失三千就不错了。而我们,几乎让他们损失了一万。”
“这个,不重要了。我看重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秦霄说道:“这里是契丹国境,他们还随时会有增兵。就算他们没有增兵,二万铁骑,也够我们受地了。而且现在,我几乎是束手无策。”
李为印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我倒是希望契丹人增兵。”
秦霄一皱眉:“理由呢?”
“大帅语看这一边。”
李为印指着地图一角:“这里,地图没有绘制出来。可是我知道,这里有一条很险僻、很隐蔽的通道,直通向契丹腹地。当年,我就是从这里逃出来,躲过了可突于等人的追杀的。”
“嗯?”
秦霄极感兴趣的看着他:“接着说。”
“这里。是契丹族传说中的‘绝地’和‘禁地’。相传,进到这里的人,都要受到恶魔强烈致命的诅咒,非死即伤。近几十年来,一直没有人敢进入。”
李为印说道:“连最勇敢地猎手,也不例外。可是当年,我被逼于无奈的情况下,跑了进去。且只身一人穿越了这个地方。这里,是一处狭长的山谷。我们契丹人习惯叫它‘切霍谷’。进去以后,除了碰到几条毒蛇,倒也没遇到什么东西。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是在夜间通过的。据说在白天的时候,这里毒气瘴气弥天。满处是毒物,生人一进去就得死。我回忆当天的情形,好像是喝过了雄黄酒进去的,除此之外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于是我推测。只要喝过雄黄酒,就可以安然通过切霍谷了。”
秦霄缓缓地点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从这里绕道,龚杀契丹牙帐?”
“是!”
李为印果断的点头:“我知道,作为一个契丹人,我干这样的事情就跟卖国贼一样。可是事到如今。为了最终的两族人民的和平,为了大局,我只能干这样地事情了。大帅,请给我三千精锐步兵,我亲自率领他们从这处密谷杀出去,直捣契丹牙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段路该怎么走,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该如何到达契丹牙帐!”
秦霄背剪着手来回了踱了一阵步子,思虑了许久。缓缓的摇头:“不可以,条件不允许。从地图上看,你说的这处切霍谷,处于契丹、奚与突厥的交界处,从这里绕过去。至少才三百余里。三百里,步兵该走多久?这还不算你们成功翻过了密谷后杀到契丹牙帐地路程。别的不说,我根本无法为你准备这么多天的食物。而且你分流出三千人去奇袭,就算成功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契丹八部的兵马随便回扑一下,你这三千人都要死光。而且说实话,你拿走三千人,我这里就少一分力量。能不能顶到你成功的那一天,还真的是很难说。”
李为印长叹了一口气,摇头:“我也知道,这很难成功。这三千人,无疑就是先把自己处死了,再去执行这样地任务。而且契丹牙帐不比中原的城池,没有城郭,随时可以迁移。我真的不知道,这两年来契丹的牙帐已经被搬迁到了什么地方。其实我想的,是杀进契丹腹地以后,尽量制造一些混乱,让大帅这边的压力减轻一些。到时候,看能不能出现一线生机。”
秦霄微微一笑,拍了拍李为印的肩膀:“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但是这样地事情,我不会让你去干的。就算是死,我们也要轰轰烈烈的战死在一起。”
正在这时,帐外南面传来一阵宏大的歌声,居然是唐军在自己唱那首《秦风·无衣》的军歌。秦霄疑惑道:“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怎么唱起军歌来了?”
李为印也疑惑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走,看看去!”
二人出了帅帐朝南走去,这个方向正是士护真河。秦霄看到,大约有二三千名唐军士兵,正齐齐的站在河岸边,朝着南面的方向大声唱着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歌声除了惯有的雄浑与激昂,更多了一丝苍凉与悲伤。
二人走了过来,几名士卒马上看到了,慌忙拜礼。
秦霄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回大帅。”
一名小卒抱了一拳,说道:“我们在送阵亡的兄弟们回家!”
秦霄愕然一愣,喃喃道:“送阵亡的兄弟们回家……”
“是啊,大帅。”
小卒说道:“直到今天,我们才将阵亡兄弟的尸首火化。本来,我们是打算让这些将士的同乡将骨灰带回故土安葬的。可是……我们清楚,或许我们自己,也回不去了。今天起了东北风,正是刮向中原的方向。我们就在这河边,洒下他们的骨灰。希望风能将他的英灵。带回中原故土。”
秦霄深吸了一口气,举目四看。这才发现,几乎每个将士的身前,都放了一个瓦罐;每个瓦罐上,都贴了一张小纸条,写着诸如‘关内雍州,张三’这样地字眼。瓦罐内,就装着一堆骨灰。将士们一边唱着歌。一边轮流走到水边,将瓦罐内的骨灰洒向河面。
秦霄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感触的激荡起来:这真是血性男儿所特有的血色浪漫!或许他们这样做,只是出于一种纯朴的意识,却比任何风花雪月,还要来得浪漫和真挚!
秦霄朝这些战士们走近了几步,连连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行礼。不要在意自己的到来,然后找了几个领头的小校问道:“有江州地么?”
“有啊,三四个。”
马上有人答道:“在这里。江南的,都集中在这边。”
秦霄走了过去。拿起两个瓦罐:“也算我一份吧。让我送这些英雄们回家。”
他弓下身去,拿起了一个瓦罐,也站到了河边来,跟着这些将士们一起高歌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曲终了,秦霄一手探进瓦罐里抓了一把骨灰,大声道:“江州英雄冯远亮,回家了!”将士们的喊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关西英雄赵明,回家了!”“陇右英雄张大包,回家了!”……
李为印远远站在后面,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募,愕然地想道:生死危局之中的人们。居然还有闲心干这些事情?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和动力,在驱使着他们呢?相比于这些唐军,我们契丹阵亡的将士,都是被堆在一起,请几个巫师跳跳大神就算完事。有时候。甚至收集不到尸首,找些衣冠来搪塞……看他们地样子,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和兄弟死去了一样,还有人轻声的抽泣。唐军,汉人……你们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一些什么?难道,这就是汉人的文化与精神么?
洒完了骨灰,秦霄驻足站在水边,举目远眺南国地方向,暗自唏嘘道:“让风,送我们的大唐英烈们回家吧!落叶归根,这里不该是他们长眠的地方。可能过不了多久,也会有人来洒我的骨灰了吧 ……”
呆站了许久,秦霄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发现身后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几乎所有的唐军都过来了。还有好些伤员,都被战友搀扶着,齐齐的聚集到了这边。大家都静静地看着西南方中原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深情的怀念和眷恋。
看着这副静默的图画,秦霄被感动了。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高扬起双臂,高声呼喊道:“风啊,送我们地英雄回家吧,”
旁边的将士们跟着一起高喊——“风,送我们的英雄们回家,”
“回——家!”
回音震震!
宏大雄浑的呼喊,在士护真河的河面上,传得悠远而深遂。原本缓缓而流的河水,也似乎变得汹涌澎湃了许多,仿佛就是回应着这一万多名血性男儿的呼唤。
不知道是谁从人群中迸出了一句:“大帅,发兵吧!和契丹人决一死战!”
顿时有人跟着附和,并此起彼伏的叫喊了起来——“是啊,大帅!发兵吧!和契丹人决一死战!”
“天天这么耗着,还不如战死了沙场来得痛快!”
“就算是战死了,还有风送我们回家!”
顿时,这一句得到了无数人的响应:“就算战死了,还有风送我们回家!”
无数人,跟着高喊了起来。
秦霄站在一处小土坡上,环视着这些眼种炙热、神情激昂的男人,又一次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发抖。他情不自禁的振臂高呼:“祖宗明灵、皇帝陛下、亿兆大唐的百姓们!你们看看吧!这就是中华最伟大的战士和英雄们!”
“发兵”、“发兵”群情激昂,都跟着高喊了起来。万余人集结在这个河边,而不是往日的点将台前。挥舞的手臂如同海浪一般此起彼伏;声声的呐喊,如同惊涛骇浪震荡了整个大草原。
铁三带着天兵监地人,护着那面秦字帅旗,在开涌的人群中,跑了进来。铁三昂然的跑到秦霄身后站住,众天兵监将士大声吼道:“大帅!天兵监三十七名阵亡将士,平均年龄二十二岁!其中有十六个没有娶亲,十四个是独生子!我们今天。以他们的名义发誓——除非阵亡在疆场,否则决不停止战斗——大帅,发兵吧!”
“大帅,发兵吧!”
山呼海啸的巨吼再次响起,士护士河的河水,也被震荡得水浪涛天。
秦霄一咬牙。猛一挥手:“擂鼓聚将,点阵发兵!”
其实他自己的心里,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形势。长此耗下去,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唐军不战自溃地全军覆没。对付契丹人,当初用了一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算是占了点小侦宜。可是现在,实在是没有什么别的好法子可以对他们施展了。
既然用不了奇兵,那就只能用正兵了。
正面挑战。决一死战!
让剩下的这一万多健儿,用他们的铁和血走完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悲壮而浪漫的乘风而归!
十二队斥候陆续派出,点将台前,重现当日地誓师大会。
秦霄清楚的看到,就算是伤得极重的伤员,都被战友们抬到了点将台前,跟着唱完了那首《无衣》军歌。一万四千余名战士。分成了前后左右中和两路虞候七军,布成了一个方形之阵。
秦霄提着凤翅镏金铛,骑上了罗羽枫的那匹战马,扬着手中地武器大吼道:“兄弟们!我们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跪着生!用我们的热血和生命。来撼卫泱泱大唐的荣誉吧!”
“撼卫大唐!”
万人齐吼。
秦霄一挥铛——“出发!”
“吼、吼吼!——杀!”
这一次,唐军没有大突击,而是像堡垒一样稳步推进。震踏着大草原,朝北方赫赫杀来。
刚刚离开军寨没多久,前方天兵和斥候接连回报:“契丹大军布成了阵势严阵以待,就等我军前去厮杀,”
秦霄脸一沉,暗自想道:契丹人不习惯构筑营寨壁垒,只有一些毡帐和拒马构成的军寨。我们杀过去,他们也只能应战。不过……这一次,我们没能出奇不易,可能会狠狠的被弓箭收拾一顿……
想到这里,秦霄说道:“左右虞候轻骑,先行上前侵扰,切忌敌军的骑射;后军步兵上前,与前兵步兵一起支起团牌铁盾!”
“是!”
唐军轰然应诺,万余人在大草原上斗然变阵。盾在前,弓在后,骑兵押两翼,中军随时准备冲锋突击。
秦霄又对身边地天兵们道:“天兵中候,带五十个兄弟上前,专门收拾契丹人的斥候!”
“是!”
盾牌阵飞快分开一条道儿,五十骑飞马而去,瞬时消失在视线之中。
李为印不紧不慢的跟在秦霄身边,低声道了一句:“几成胜算?”
秦霄牵动嘴角,看着前方,凄然落寞的一笑:“一成也没有。”
“那你还出战?”
李为印微眯着一只独眼,怔怔的看着前方:“我不是怕死。只是没有想到,一个本该锦衣玉食无比尊贵的大唐王爷,也会像这些普通的战士们一样不怕死。”
“有区别么?”
秦霄淡然一笑,然后说道:“有些事情,做了不一定成功,但不做,一定是不能成功的。我这个人,经历地事情比较多。而且,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扫信奇迹!”
李为印转过头来,愕然的看了秦霄几眼,低声道:“我无法理解。”
“你当然无法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