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了。
出东厢,天子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空和高照的艳阳,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上午闷在殿里和一大群臣子周旋,太压抑了。
向备好的房屋式龙舆摇了摇头。宦官们见状,急忙抬过步辇,扶着皇帝坐上去。
人很多,但几乎没有声音。每个人都沉默着,天子不喜欢杂音——侍者随从们发出的任何声音;所以,众人静静从前殿返回宣室殿。
十一月的汉宫花木凋残,除了松柏、忍冬等寥寥几种常青木,入眼尽是枯槁和肃穆。天子合上双目,索性不看,只安然享受寒冬里难得的灿烂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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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咻咻…咻………”
“喀嚓……”
“啪……”离宣室殿越近,诸如此类的怪声就越多,不由分说钻入耳膜。
疑惑地睁眼望去,穿过洞开的大门——宣室殿的庭院内,小小的阿娇手拿一柄小小型的软鞭,绕着圈抽打一株梅树。
乌黑的鞭身上,一溜铜环铜件在阳光下反射出黄橙橙的幽光。长鞭挥舞处,枝桠折毁,树干留痕,层层梅花哭泣着颤抖着,剥离扯断,不甘不愿散落,铺成一地。
宣室殿留守的侍从和武士们各就各位,全都垂首而立,似乎爹妈既没给长眼睛,也没给生耳朵。
五尺之远,堂邑少君陈硕斜靠在一颗白玉兰树上,优哉游哉地旁观,不时指导一下妹妹用鞭的手势和技巧。一步之遥,怀抱胖胖兔的临江王刘阏于闲适地逗弄宠物,得空还给对头表弟的发言挑挑刺、补补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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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挑挑眉,示意步辇落地。
“阿大,阿大……”一发现亲亲大舅爹,馆陶翁主立刻把鞭子甩给二哥,张开双臂连蹦带跳冲过来,直直往天子身上扑——天子坐在辇上没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_^
带着满头满脸的细汗,陈娇不管不顾地拿额头往冕服上蹭过来蹭过去,直接拿皇袍当面巾使(*^__^*)。
半好笑半无奈,刘启陛下揽住侄女,莞尔:这孩子!那红梅,上朝前还是一树繁花,如风华正茂的丽人;如今却成了破衣烂衫的贫妇,还是被拔光了头发的那种。
两个表兄弟上来向父皇和舅父施礼,两张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同样的气定神闲——无丝愧色。
皇帝瞧着新鲜:这一对难得,今天倒没掐架?是……和解了?
“阿大,同往长乐宫嘛!大母,阿母皆想念阿大哦!”陈娇挂在天子舅父的龙脖上,软语脆声,一通摇晃。
“哦?”皇帝薄唇上弯:“阿娇想念我否?”
“阿大何须问邪?娇,自然,挂念!!”阿娇撅起红通通的小嘴,小食指在天子颊上点、点、点、点……一副‘明明知道还问干嘛,多余啦’的不愉表情,将在场三位一并逗笑。
天子大乐,随手把绿宝石金链套在侄女粉颈上,向宦官们下令:“摆驾长信宫!”立皇太子之事,皇帝是打算加快进度了。
抬辇的侍从上前来就位。调整角度的间隙,皇帝瞥见次子抓个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后者领命疾奔而去。
“阏于,何事?”步辇上肩,刘启陛下搂着小阿娇,往下问。
临江王抱着胖胖兔,笑意怡然:“父皇,儿命人告知长兄,一同往长乐宫向祖母请安。”
天子捻须点头,眸中满是嘉许和欣慰。
步辇起,载着天子和陈娇,跟着天子的子侄,向东奔太后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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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的孤梅,唯树冠梢头尚留了几多红花,于风中飘曳不定,摇摇……欲坠。树下,地上,败枝散落,残花横陈,可怜一地……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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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周侯翻身下马,跨入府门。接着很吃惊地发现,迎候自己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自幼随侍的亲信家老。家老,一脸的古怪。
郦大将军:“何事?”
家老凑前,低低耳语。
郦寄神色一凛,瞪家老半晌,冷冷抛一句“引来”就绕过正房,直入西花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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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园林,枝枯叶败,全是寥落。唯有两株盛开的冬梅,带给人一缕生气。
容色骄人的少女被引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伫立于白梅下的曲周侯——郦大将军朝服俨然,冠带翩翩;绶和蔽膝纹章华彩;腰带一组玉佩与剑鞘外壳不时轻碰,琳琅悦耳。
家老把人带到,就跟个树桩似的隐立于旁。曲周侯转过身,瞟了一眼……粉腮晕红、眉目含春的佳人,正是绮年玉貌。
对上大汉列侯气势凌人的目光,美人儿深深吸口气,俯身行礼。
曲周侯掉转视线:“汝自称有妊?”
“然。”少女抬头,靓丽的面庞上满是幸福和希望:“婢子腹中乃世子之骨肉,君侯之孙。”
郦寄长目微合,眼底寒如冰窟。美人一个激灵,但随后立刻挺直腰背,直直回视侯爵;倔强的姿态,宛如冬日里迎寒风而怒放的……梅花。
赞赏和讥讽同时闪过,似有似无,快得让人想抓也抓不住。曲周侯扯扯嘴角:“汝父母何人?”
丽人顿时黯然,咬咬牙:“吾母东阳侯妾。”两个问题,只回答了一个。
一丝冷酷在曲周侯脸上绽现:“东阳侯之妾?东阳侯府侯妾?”
少女一颤,垂头,声轻如蚊蚋:“……侯妾……”
一直纹丝不动的家老,此时向美女翻了翻眼皮:何苦还混淆视听呢!众所周知,‘侯之妾’和‘侯妾’虽只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前者是正式的侯门侧室,后者不过是家养娼女而已!
“生父不明,侯妾之女。”曲周侯冷冷一笑:“贱婢安敢冒称有郦门血脉?!”
血色尽失的娇颜,如白梅花瓣般苍白而单薄。
美人直直跪下,虚弱却坚定地申辩:“君侯,贱婢有幸,此生仅侍奉世子一人。苍天可鉴,腹中实乃世子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