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月一孤人。”
一杯下肚,冰凉了肠胃,腹部隐隐察觉有点动静。噢,忧愁究竟是个什麽滋味?闹肚子的感觉?稀里糊涂搅拌再搅拌,梵高脱口而出——咿,这个句子对得尚算工整。是的,就如眼前这个自由旋转一百二十度之新式拖把漆黑根须一样整齐。
为什麽,好像总有一缕温顺体贴眼光,执意追随?为什麽,好像有一个人,背对自己端坐於眼前?
风涌,云散,月出。
桂花树影清晰滴落於梵高双肩,高且勾鹰鼻配合如斯美景,发出沉闷古怪鼻音,似在低低唱吟。然,梵高并未说出新句子,只一遍遍重复看似尚算工整的那一句。如此反复,这个包含三个“一”的句子,最後就真的被梵高硬生生唱成仅剩“一”了。他把这一个字拖得老长老长,渐化作悠长的孤孤单单。
为什麽,好像总有一缕温顺体贴眼光,执意追随左右?为什麽,好像有一个人,背对自己端坐於眼前?
抬起眼,发觉原先斜靠座椅的惜月不见踪影。前方,一道幽幽光束,绑结成稀薄光色地带。那里,有一个人。即便只是非常幽暗的光,梵高也能看清,那里,有一个人。
为什麽,好像总有一缕温顺体贴眼光,执意追随左右?为什麽,好像有一个人,背对自己端坐於眼前?
这,绝不是幻觉。
“忧愁好似杯中酒,一花一月一孤人。”
这风,真的捎去这话。除桂花树之外,梵高必定能接收到。黑发,长长,坠落,不堪重压坠落。月下,白纱裙渗出发寒之惨蓝。明明有风,但这单薄一片纱,竟纹丝不动。
噢,简直比一根齐头拖把更合适作一根拖把。秀发色泽,完美长度,均直线条……面对一个寂静背影,梵高的头脑似生出绝佳赞美。
莫名的,就向前迈出一步,他真的迫切想要靠近,越来越靠近。靠近这一个沉默的——拖把——拖把头未必真能自由旋转一百二十度。
每一步,脚踩柔软,感觉脚下似铺种细草,又似遍布幼沙。如此,软绵绵的舒适感,令人与现实与迷幻中生出一丝介於两者之间的念想:一路向前走,不停止,不回头。欲无限靠近目标点,却又暗藏一种相反的意欲:不如延缓时间,不要那麽快抵达终点吧。这条路走得畅快,感觉身体是朝向她,无论走出多少步,始终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她始终保守自己的一片天地。独坐一角,她独占这一张空洞座椅一角。
噢,是哪个不靠谱的设计师整出来的垃圾凳,不仅尺码偏大偏得离谱,还妄想改变人的坐姿?看呐,都把她逼到座椅的小角落去了。什麽牌子的设计师,什麽材质的座椅,到底还走不走贴身追求完美的路线?
只觉胸口涌起一股难言义愤,梵高心脏明确连续错乱跳动十二下,随即听到“嚓”刺耳声响。低头望,有障碍。
噢,什麽物件不识趣,偏挑紧要时刻企图阻拦?
未等他从“继续向前”和“稍停片刻”二选一这道单选题中解脱出来,便不自觉後退半步,这错误的後退,虽只半步,却铸成大错——他踩断一支发簪。
呼……
微微一阵清风拂过,梵高俯身拾起已一分为二的发簪,好想打听此物主人是谁。然,只觉一个比黑略白,比白略黑的影儿,挺直腰,不慌不忙,飘去。他未能分辨出这一坨影的色彩倾向,忽惊醒:噢,是拖把不见了麽?
这,并不似幻觉。
空座椅,空酒杯,空庭院,空荡荡,整个庭院,独剩他一人。
噢,一坨自由旋转一百二十度新式拖把就这样,安静离去。梵高胸口忽起一团无名大火,大清帝国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就连一坨一坨的舔地板的物件也如此傲娇,说走就走。走就走,没什麽大不了的。酒照喝,舞照跳……
怀着满腔怒气,将残缺发簪收入长衫,上窜下跳变换着情绪,梵高觉得天空的星星全都在欢呼雀跃。然,当他扑向圆桌,发现:酒杯,已空。如此,再仰望长空,他又觉得这些讨厌星星根本就是没事瞎起哄。这里哪有什麽是值得欢呼雀跃的?
灌下一小杯忧愁,又是一个漫长之夜。
呼呼……
失落,毫无道理的失落。梵高自觉这个庭院,犹如一间与世隔绝温室,有护栏围庇,有桂花树罩着,有酒相伴,还有幸见识那神出鬼没的一坨。
趴在圆桌上熟睡,坐着那唯一座椅,并不觉得空旷,反倒渐渐找回一种恬适美好感觉。犹如在梦里与那冷漠的一坨相遇,他依靠睡眠,制造童话故事,自娱自乐。时而想到童年时,跟随父亲走在通往教堂的小路;时而想起少年时,无意间发现乡间有一个金色池塘;时而电线短路,一片空白,无人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