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动。”
只感到腰间被某人用某不知名硬物顶住,顶得结结实实。未曾转身,梵高已认定:这像极了某种来自阴暗面的威胁。噢,无端端在人家背後出力捅一下,能不阴暗吗?而那一根硬硬的物体或许是木棍一条,又或许是刀剑一把,也有可能是……
“噢,难道你没看见?”
“少废话,立即举起双手,慢慢转过身来。对了,就这样……”
重重疑惑,梵高按足要求,举起沉重双臂,心想:若不是这粗暴顶撞了腰,水池中的少女说不定也就不会惊飞。这一切,无关心情,无关天气,完完全全就是因为有人暗暗躲在背後,不怀好意捅了那麽一下,硬生生把眼前如画美景全都给捅没了。如此想着,再配合天空乌云盖顶,外加高大树木骚动不安,梵高对这种不声不响在人家背後捅一下的行为,给予满分鄙视。
“噢,你谁啊?干嘛捅我?让你捅,让你捅啊……”
“你、你敢质疑?还、还敢反对?”
自古以来,捅人的那一位,往往占据有利位置——躲於人後,方便暗中出手伤人。然,偏梵高的背影看似十足正宗大清国人,因他拥有大清国男子的标准配置——长辫子一条,而且发质特好,梳理特整齐美观。但,转过身那一刻,双方都给予彼此恰如其分意外惊喜。湛蓝蓝之生动水蓝眼珠与涂满黑墨汁之西洋玻璃镜片,两者碰撞,瞬间迸发出伤害度数爆灯的电光火花。
“噢,你……双目失明伤残人士?”
“呵,贼眉鼠眼低三下四番人?”
长长闪电划破天际,所谓不捅不相识,有了这莫名其妙一捅,两人不约而同达成共识:大家彼此彼此。当长长闪电再次划过天际,墨镜男与梵高已奔跑在同一条路上——避雨要紧。
轰隆隆……轰隆隆……
雨点洗却玻璃镜片的黑墨汁,那一贯热衷於躲在背後捅人两三下的眼镜男,於奔跑路上,见识了镜片从有色变无色的全过程,感受非有色镜片带来的超强舒适。那一刻,他对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生出极大不满,心想:路边捡来的西洋破玩意果然不善,满以为戴副墨镜扮扮酷充充领导,虽不能真的爬上高层位置,假装感受一下也是极好的。想不到突如其来一场暴风雨,将表面污垢冲刷乾乾净净,根本不给污黑留半点生存空间。洗净後,所见之世界清楚明白,哪里还有做白日梦的闲情?
“墨镜?赶紧扔了吧。在我们荷兰老家,只有混了大半辈子还无房无车老眼昏花的糟老头子才戴这玩意儿。”
“玻璃片涂上些许墨汁,好像真的比较有安全感耶。”
“想要安全感?朋友,信耶稣吧。”
“耶稣?耶稣长得什麽模样?信耶稣有什麽着数(着数,粤语:好处)呢?”
由墨镜与墨汁引发有关信耶稣得永生的亲切交谈,巧妙地化解了失心狂强风暴来临前那卑鄙一捅,曾经粗暴如斯,如今看来,和谐自然。墨镜男在梵高的耐心讲解下,对於这一位传闻在大洋彼岸红透整片天的耶稣,总算有了一个极初步表面肤浅认识。最紧要的是,他还深刻领悟到,捅人是不对的,尤其是躲在背後捅,实为无耻。摘除金丝眼镜,黑眼睛与蓝眼睛友好对视,黑辫子与红辫子愉快相拥。谁敢说他们没有上升至无阻隔阶段?
轰隆隆……
天知道,这一场热辣空袭究竟有多癫狂——它恨呐,明明已经如此卖力地嘶叫与放电,为何这两枚男子光顾着避雨聊天,偏不肯抬头望一眼精彩纷呈的天呢?这年头,在无所不能大自然的眼皮底下,渺小长辫子,居然也学会对老天爷视而不见了麽?
丛林边缘,裹住白纱裙的黑发少女正行走中。从高空俯瞰,她浓缩成一个跳跃小圆点。宛如一滴用错地方的纯白色,正努力修正自己的方向,期盼能尽快溢出这一片绿的树林。
“噢,跑快一点……”
“好啊,你跟我聊天的时候居然走神?哼,我决定不信耶稣了。”
墨镜男手执梵高衣领,摇头,握拳,叹息。有超强风暴为证,他其实真的很想把自己交给这一位传说中的万物之主。然,梵高专注於那一滴纯纯洁白,年轻的心只顾随之跌宕起伏,偶有丝丝剥离感……噢,万能的耶稣,请保佑她平安返家,阿门。
祷告过,梵高又被狠狠捅了一下,而这一次是光明正大地捅。痛,待回过神,行走中的小圆点已不见,从墨镜男的眼里读懂深深无奈,才醒觉,这年头,跟人讲耶稣什麽的简直浪费口水。光靠讲,是讲不出一个信徒来的。
受一点点挫,墨镜男假装抬头望天。他,肤色偏棕黄,皮肤粗糙,眼角生出鱼尾纹,小眼睛闪动着,快而急,异常警觉。
梵高反问自己:刚才,我走神了?噢,讲耶稣的时候不专心?理想中传教士的光辉形象,绝不是这副模样。走神,怎麽可以?如此想着,视线投向那一片沦陷烟雨的暗绿树林,暴雨夺走光,将黑夜拉近。记忆中,行走於边缘的纯洁小圆点,迷离,幻化成一颗星。这星发散出暖暖黄光,星光漫过大地,葱郁树林顷刻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