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之後，哈德调整了视线，把目光交替投放在潘有度和伍秉鉴之间。几个来回之後，他断定，两人都是有钱的超级大财主，而且，皮鞋与布鞋是亮点。而黑胡子倾斜的角度，明显倾向於闪亮的美利坚牛皮鞋，够硬。
大厅中，静悄悄，只剩下自鸣钟纠结地反复自我拷问：滴答、滴答……
什麽喝酒聊天宵夜，全都是哄骗小孩的把戏。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悬挂着同一个疑问：那个倒楣蛋是谁呢？是你？是他？不，当然不是我。
潘有度继续喝茶，或许坐等结果，才是最理想状态。反正身上的钱袋已空荡荡，该舍弃的都舍弃了，如无意外，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良心发现者，冲动地挺身而出，主动承认错误，并详细地交待犯罪经过。伍秉鉴趁人多，继续晒自己的新皮鞋，他故意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晃啊、晃啊……
但，大家此刻最关心的，是与自己的身家性命攸关的大件事。谁还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鞋子是用什麽材料做的。再说了，纵使是真牛皮，牛皮与牛排差之千里，饥饿时，再闪亮的皮鞋也不能放入嘴里啃哇。
“听说，同文行最近雇了一个丑陋的番鬼佬。”
“而且还是有辫子的。”
“传闻此人还精通天朝语。”
“当真？连天朝语都会？！”
进入集体自由讨论时段，每个人都把重点放在了正经事上。不经不觉，潘有度的茶杯只剩下几片茶叶，零散地黏在瓷杯的内侧。浸泡後的叶子完全舒展，如一条搁浅的小船。伍秉鉴的皮鞋意外遭受了冷落，乾脆借酒消愁，灌下一杯又一杯。哈德本来就喝多了，未等到那个挺身而出的英雄人物出现，就趴下了。
重头戏终於上演了——夜宵被端上了台面。里头有艇仔粥、炒河粉、冰镇西瓜还有绿豆糖水……对於深夜开会的人们来说，及时补充卡路里和维生素，实在太重要了。食物的气味，即刻发挥了作用。透明的玻璃酒杯失宠了，大圆餐桌迅速成了焦点。
趁大家吃宵夜的空档，潘有度偷偷地溜了出去，赶往粤海关俱乐部，希望能与小白见上一面。他天真地以为，借用吃一碗粥的时间去去就回，神不知，鬼不觉。若不幸被人察觉，顶多也就算是“缺乏集体意识”罢了，没多大事。
可惜，赶到时，小白已乘坐伊莉莎白女王号回英吉利了。伊莉莎白三个月才来这麽一次，真遗憾。俱乐部的舞厅内，回旋着和小白跳的第一个曲子。欢声笑语，令潘有度顿觉头晕晕，无奈，只好匆匆折返。
待再回到粤海关时，却被一个守大门的老头给拦住了。陌生的面孔，不友好的眼神，潘有度虽然从他的眼神看出了一点：有情况。
“潘先生请跟我来。咳咳……”
小老头长得与小郭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眼神。至於是，或不是，潘有度一时间也难以确定。浑浊的眼，无光彩，睁得再大，也看得不太清；疲倦的皱纹，拉扯出一道又一道，或深或浅。
“老人家，你……这麽晚，还出来做兼职？！”
眼前这位带路的老人家，少说也比潘有度大十来岁，头顶的发都脱光光了。如此高龄，粤海关也敢雇啊？又见这老人家实在咳得厉害，疑似得了职业病麽？潘有度快步上前，轻捶打他的背。才不过捶打了一下，就被老人家严词拒绝了。浑浊的眼里，闪着一小团火，这费解的火光，将潘有度击退了。只好改为淡定地跟在老人家後面，一路望着瘦小的背影，一路回忆自己的父亲曾经也这样坚持走在自己的前面，任由一个连走路都还走不稳的小男孩，在身後努力地追赶。
“进去吧，祝你好运。”
“请问，您跟小郭是……”
那个关键字“什麽关系”已经没有机会讲出来了，在潘有度侧耳倾听，却一无所获，若有所失的那一刻，转身时，老人家已经悄悄地退到了芒果树下。尚未成熟的小芒果，如同星星一般，挂在枝头，瘦小背影渐去渐远，始终被这些拼命长大的青果遮挡住了。怎麽也遮挡不了的是那断断续续，要死不活，又死不断气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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