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高远,月色如洗,皎洁如硕大一轮银盘。将天上地下皆给罩在银色月光帛下,为白日里浓墨重彩的长乐公主府添了几分静谧和平和。却终是被这突兀一道女声给打破,顷刻间撕的粉碎。
赵寻挑眉,昏黄的老眼在夜色里看来如陡然惊醒的猫儿一般锐利。缓缓将手中拂尘摆了摆,率先立于廊檐下,眼眸却渐渐合拢了。若非身躯站的笔直,便如真的睡着了一般。
御林军悄无声息,眨眼间便将雨花阁围得水泄不通,似流沙细水,无孔不入。偏偏鸦雀无声。
周德富换了石青色宦官服才要过来,一眼瞧见院中情形,半个字都不曾说便悄悄退在了月洞门处。
屋中,灯火明亮如白昼。将北夏帝身影拉的斜长,原本雨过天青色一身银纹蝉纱丝衣硬生生被渡成了暗灰,蒙上层意味不明的暗影。年轻的皇帝束手而立,年轻清俊的面颊上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红晕,眼底光辉意味不明,居高临下瞧着匍匐在地面上锦衣华服发髻松散的妇人。
“皇上,您就让奴婢去了吧。”妇人额头紧紧抵在地面上声泪俱下,散乱的长发遮了她面容。
良久,北夏帝缓缓叹口气:“长乐公主,朕早同你说过,你的身份与旁人不同,为何又自称奴婢?”
“奴婢惶恐。”妇人悲咽不止,终是无法说出句完整的话出来。任凭金嬷嬷如何拉扯,她却不肯动弹。
北夏帝皱眉,眼底冷厉的光芒便瞧向了金嬷嬷:“你给朕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金嬷嬷跪倒,将眼眸低垂不敢去瞧年轻帝王愤怒可怖的眉眼:“前些日子,公主在街上瞧见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公主瞧着他可怜就命人给抱回府中来,又寻了郎中给那孩子治好了病。后来,公主瞧着那孩子生的玉雪可爱,就动了将他收为义子的念头。才说要过两日回了皇上,正式迎了他入族谱来。谁知……。”
“他死了!”
长乐公主忽然开口,言罢抬头,长发水草般铺陈开来,露出一线苍白面色,眼眸如星仰望着面前站在权势顶端的男人。
“他死了。”长乐公主黯然开口:“高热不退,水米不进。奴婢想尽了办法叫他活着,可惜……他终究还是死在奴婢怀里,就如星儿一样。奴婢……。”
长乐公主哽咽着:“奴婢抱着他,叫着他的名字。他在我怀里的时候身体明明还是热的,忽然就……冷了。冷了……。”
人说,男人是火,女人似水。五行相生相克,水能克火。长乐公主显然非常明白这个道理,眼角处蜿蜒而下的泪珠终于将北夏帝满腔的怒火给彻底的熄灭了。
“乳母。”北夏帝缓缓蹲在她面前,眼底竟浮起几分不可思议的愧疚,竟连称呼都变了:“星儿早夭,朕已追封他为康王,他在九泉之下定然活的开心快活。你得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再为了些旧人伤心烦忧了。”
“皇上。”长乐公主咬了咬唇:“奴婢感念您对我们母子的恩德。星儿是个乖巧的孩子,他知道皇上需要奴婢,才会在那个时候病死,叫奴婢入了宫。这一生能成
为皇上的乳母是奴婢最幸运的事情,也是星儿的功德。”
“奴婢……出身卑贱,皇上是个仁义之君。却实在不该……不该给奴婢和星儿这么大的恩典,叫外面的人那么……议论您。今夜居然还将您也给惊动来了,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北夏帝摆手将她话头打断:“若是没有你,朕只怕不能活着走出北宫。在朕心里,只有你和素儿才是朕的亲人,旁人算什么?你虽是乳母胜似亲母,朕碍于礼法无法将你认作义母,赐你个公主封号领一品护国夫人俸禄,已经委屈你了。你这公主的身份,没有一个人能置喙。谁敢胡说,朕割了他的舌头。”
“皇上,您真是……。”长乐公主啜泣,眼底再度氤氲。眼中情绪有悲伤与震惊交织,最终变作了复杂难辨的伤痛。
北夏帝少年继位,登基十载也只有二十四岁。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将幼年时棱角磨平,人也变得丰润。通身都是贵人的风度气派。长乐公主却早将这人脾性摸的通透,每每能击中那人软肋,轻而易举将他坚硬的面具撞破,叫他露出最柔软的一面。
“皇上。”长乐公主略垂了眼眸,将眼底得意的欣喜掩与长发之下。双肩微微耸动,瞧上去怯懦而柔弱:“星儿和这孩子福薄,奴婢想做些功德为他们积累些福气。将来转世为人,也好叫他们能福泽绵长,一世长乐。”
她言辞恳切声音低柔。用的,是十多年前在地狱般的北宫初次见到还是皇子的北夏帝时,一般无二的语气态度。北夏帝周身的锋锐便彻底给磨得荡然无存了。
“朕应了。你想要做什么,只管开口。需要多少的香油钱朕让户部拨给你。”
“怎敢妄动国库。”长乐公主摇头:“奴婢在前夜曾做了个梦,梦中有个面目肿胀的水鬼来找奴婢哭诉。说他死得冤枉,真凶逍遥法外始终不得归案。若是奴婢不能帮忙,他便要带走奴婢最珍爱之物,今日那孩子就……。”
长乐公主吸口气:“所以,奴婢在佛前发愿,希望咱们燕京城自此没有错案。我想,这定然是大功一件。”
北夏帝沉吟着说道:“朕会吩咐大理寺将最近案情彻查。”
“不。”长乐公主摇了摇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已经叫大理寺给判错了案,又岂会轻而易举改了结果?毕竟,大理寺也得顾全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