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冷厉的目光在练无痕身上凝注了片刻,举步走到乌骓马之前,仰望向那双铜铃也似,且黑白分明的马眼,唇角露出一抹从容淡漠的微笑,只在这转瞬之间,他已经从冷酷无情的魔帝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天皇贵胄,带着疏离的神色,凤目睥睨之下,透射出无穷的威严,惟有一双幽深冰寒的眸子,却是透出地狱一般的烈焰,令得不小心撞见的人顿觉失魂落魄。就连这匹神骏无比的乌骓马也开始不安起来,不时地扭动着马,似乎想要避开眼前这人。
练无痕瞧在眼里,也觉缕缕心寒,虽然从听涛阁一战之后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少年的对手,可是过去的这段时日,少年所经历的一切他已经知道许多,显然这少年虽然连遭挫折,锋芒却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经历过烈火煅烧的宝刀名剑一般,越显出耀眼的光辉。他是罗承玉的心腹,也是除了吴澄、西门凛之外,唯一真正确知杨宁真正身份的人,罗承玉相信他不会擅自违逆自己的心意,所以才会特意将这次的任务交给他。而练无痕的想法也和西门凛等人不同,他出身江湖,从前更是以杀手为业,生性潇洒无稽,如今成为燕山卫的天组高手,不过是因为受挫于刀王杨远,才会为了追求刀法的更深境界,刻意选择了和从前不同的生活。自从因缘际会投入了罗承玉麾下之后,练无痕虽然得到重用,但是大半心思仍然放在武功上面,并不像西门凛一般为了维护罗承玉的地位费尽心思,所以对于杨宁,他有好奇,也有戒备,却没有那种除之而后快的执念。
即使如此,练无痕对于杨宁也是戒备多过好感,毕竟上一次的见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尤其是听涛阁里面那宛若扑火飞蛾的疯狂,令他至今记忆犹这样一个人真的是火凤郡主的血脉子嗣么?他在南下之前,心中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直到这一刻,感觉到杨宁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个少年的身份,再无疑虑,只是新的疑念再度升起,如果此人和自己侍奉的主上为敌,会是什么样的惨烈结果呢?想到此处,练无痕便觉十分不安。
在杨宁刻意的威压下,那匹千里挑一的骏马越不安起来,甚至四肢都开始有些抖颤,练无痕心中不忍,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还请公子手下留情,此马乃是殿下亲自所选的良骥,但毕竟不是龙驹,公子威严天生,若是为了折服此马,伤及此马的精神,惊弓之鸟乃是前鉴,只怕日后天下就少了一匹千里马了。”一边说着,一边释放出真气阻拦杨宁身上溢出的若有实质的先天真气。
两人真气稍一接触,杨宁却陡然真气内敛,练无痕早有准备,几乎同时收手,并没有像轩辕台的那一次险些收敛不住,杨宁眼中闪过欣赏之色,淡淡道:“你的武功大有进步啊,怪不得他敢派你来见我,就不怕我折断他的左膀右臂么?”
练无痕从容笑道:“公子言重了,殿下与公子轩辕台订交,虽然听涛阁有些许误会,在公子是一诺千金,不便留手,在殿下是生死关头,不能不反击,虽然其中多有损伤,但是所幸殿下和公子都安然无恙,殿下每思及此事,都庆幸万分。公子以双绝相托,殿下不顾冒昧,亲自延请两位小姐北上,待若上宾,不曾有丝毫失礼,纵然青萍小姐不解殿下一片苦心,擅自逃走,殿下也未曾怪罪绿绮小姐,反而亲自替绿绮小姐疗伤,延医调理身体,这等深情厚谊,殿下虽然无心邀功,但是无痕身为殿下侍卫,却不能不代主上向公子剖白肺腑。赤壁之变,并非殿下主使,西门统领误会殿下心意,将公子当成威胁,因此有意借刀杀人,这等事虽然有违殿下本意,但也是西门统领苦心孤诣,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才会一错再错。殿下知晓其中原委之后,虽然也想重重惩处西门统领,但是念在西门统领有功在身,殿下身为信都之主,也不能不公平决断,只能革去西门统领的职务,命其戴罪立功,没有深究其罪。还请公子念在殿下身不由己的苦衷,不要因此心生怨忿才好。”
杨宁默然良久,淡淡道:“这是罗承玉要你转达的心意么?”
练无痕摇头道:“殿下并未如此只是要无痕亲自送上宝马乌骓,和青萍小姐遗落的佩剑,殿下经过赤壁之事,只怕公子和青萍小姐都不会再心甘情愿的去信都相见了,他也不愿强人所难,所以令在下送上程仪,以助两位行色,山高水长,日后自有相见之日,只盼到了那一日彼此之间能够再无芥蒂。”
杨宁仔细听着练无痕这番话里有话的言辞,一字一句都是义气深重,若是换了他人听了多半只能欣然接受,但即使是他这样不谙勾心斗角的人听了,也听得出其中的深意,亲切中透着淡淡的疏离,却是将他当成需要笼络的人对待了,而且虽然言辞委婉,却明确表示了峻拒之意。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相信罗承玉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虽然他从未承认过,但是也从未刻意掩饰过,即使西门凛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即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西门凛对罗承玉的忠心,还有眼前这个练无痕,虽然武功不如自己,可是仔细想来,已经是难得的高手是深得罗承玉信任的侍卫,只怕自己的身份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不论是西门凛的背叛谋害,还是练无痕的拒之门外,岂非都是罗承玉的心意。虽然早有准备,可是想到重返朝思暮想的幽冀故土,终究是自己不能企及的梦想,杨宁仍觉心灰意冷。
捕捉到杨宁眼中一掠而过的痛楚和绝望,练无痕心中微动,虽然不明白罗承玉为何前后行径不一,但是不论是从前的殷切期望还是后来的婉言相拒,练无痕都能够感觉到世子殿下的诚挚心意,只是却不知道这位九殿下,是否能够明白世子殿下的一片真心了,只盼这人不要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家一般,也对世子殿下视若寇仇吧。
只是出乎练无痕的预料,这一丝软弱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杨宁那深如渊海的眼瞳杨宁仰轻叹道:“也好,上一次以寡敌众,以致失手,未能取世子殿下的性命,已经是在下生平奇耻大辱,若是再度相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了杀机,相见争如不见,也免去彼此心魔纠缠。不知他命你送来宝马佩剑,可曾说过什么时候送绿绮姐姐回来,当日在下重伤垂死,因为敬重世子殿下胸怀光明磊落,冒昧以两位姐姐相托,如今在下既然已经生还,这番托付自然无需继续了,练兄以为如何呢?”
练无痕望着杨宁淡漠深邃的眼眸,心中不由一紧,自己毕竟看轻了这少年的坚忍来也是,能够身为魔帝储2,岂是寻常人物何况这少年的身上还流着那位奇女子的血液呢。平静了一下心绪,练无痕恭谨地道:“绿绮小姐在黎阳不顾自身安危,贸然施展天魔琴音,以致内伤加重,虽得殿下救治,却是病势缠绵,纵有岐黄妙手,也需三年两载的时间调养才能痊愈。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遨游天下,逍遥自在,若是绿绮小姐随行,却不免辛苦劳顿,旧伤难愈,殿下之意,绿绮小姐不妨在信都多住几年,等到身子大好之后再和两位相见不迟。”
杨宁心中不禁冷笑,这些日子,他听青萍和越仲卿的谈话,已经知道如今天下的局势一触即,两三年之后,只怕罗承玉已经稳据燕王王位,到时候权倾天下,纵然不起兵反叛,也是无人可以约束,自己一个江湖浪人,如何还能与割据幽冀的燕王为敌,除非成为傀儡,甘心受人摆弄,才有些许可能吧。只是不论罗承玉所言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几年绿绮姐姐都只能成为人质留在信都了。
想到此处,杨宁眉宇间掠过嘲弄之色,那人不愧是娘亲的义子,手段高明,滴水不漏,将自己所有的反抗可能都消灭于无形之纵然自己当真有心和他一较高下,凭自己这等浅薄的心智,只怕也是一败涂地的结果吧。娘亲从未给过自己和他为敌的机会,就连自己唯一有所可能的报复手段也给承诺限制住了,只是娘亲和那人仍然轻视了自己,这燕王王位别人珍若拱璧,自己却只当是敝履一般,荣华富贵又岂是自己所求,自己心中奢望的,也不过是娘亲的一声赞许,几许温情罢了。
当然,自始至终,杨宁也未想过罗承玉会失败的可能,不论越仲卿如何旁征博引,信誓旦旦,他只相信,娘亲寄予厚望的义子,自己曾经心生仰慕的兄长,并非那般易与之人。
心中千回百转,最终杨宁只是漠然道:“也好,我令人转告世子殿下的话想必已经传到了新都,罗承玉若是欺负了绿绮姐姐,我必亲手取其性命,就是你们这些人,也一个个都要替绿绮姐姐陪葬,还有,你别忘了替我转告他,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于我,我不过是念在昔日一点情分,才不和他为难,如果幽冀上下,再有任何人敢冒犯于我,我便亲赴信都,杀个血流成河,你记清楚了么?”
练无痕淡淡一笑,虽然心知杨宁的话语并非仅仅是威胁,但是在罗承玉身边数载,他早已深知主上的性情,别说世子殿下对绿绮小姐颇为钟情,即使没有这些情分,以及双绝和幽冀的渊源,世子殿下也绝不会这般直白的用一个女子胁迫对手,对于敌人,在其能够难之前,世子殿下总是已经断绝了那人的所有生路,而后一击致命,是绝不会落人以口实的。就是他方才暗中威胁杨宁和青萍的这番话,也是他根据形势自己揣摩出来的,罗承玉除了令他送上宝剑名驹之外,就只有寥寥数语,吩咐他向杨宁致意而已,当然这其中他也留意了言辞,断然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纵然罗承玉亲耳听到,也只能苦笑一声而已。
心中通透如冰,练无痕不卑不亢地道:“公子武功绝世,假以时日,必定是一代宗师,别说杀得幽冀血流成河,就是转战天下,伏尸百万,也未必不行,只是郡主之后,幽冀未有恃强凌弱之人,也未有贪生怕死之辈,公子若占着道理,纵然孤身前来,也无人敢伤及公子毫,如果公子无故逞凶,纵然是三尺孩童,也敢仗剑阻君道路,绿绮小姐,才貌无双,品性高洁,七弦古琴善奏高山流水,殿下乃是知音之人,爱之惜之犹恐不足,焉有加害之理,子静公子与青萍小姐尽管放心,在殿下身边,绿绮小姐定会安然无恙。”
杨宁终究不善言辞,被练无痕绵里藏针的这番话堵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此人又不是他可以轻易震慑的寻常对手,脸色不禁越冰寒,左手不由紧紧握住了袖中的凝青剑,虽然隔着剑囊,但是几乎可以感受到那切金断玉的剑锋之利,也可感受到那刺骨的寒意,良久,终于忍住心头之火,冷然别过头去,杨宁漠然道:“你去吧,若是再多言多语,只怕无人可以救你性命了。”
练无痕也知杨宁心中必然震怒非常,虽然性情张扬,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这个时候再激怒杨宁,便略一弯腰,就欲离去,脚步还未移动,青萍却扬声道:“练侍卫何必如此急于离去,子静虽然准许你走了,我还有话未说呢。”
练无痕眉头微皱,昔日他随罗承玉北上途与绿绮青萍都是日日相见,自然知道两女的性情,绿绮清冷婉约,纵有不满之处,不过是蹙眉轻叹而已,只要不损及尊严,并不会过分强求,青萍却是不同,虽然重伤未愈,却是时时挑衅,当真是烈火性情,方才没有显身之前,他就担忧青萍会出言不逊,可是没有想到,青萍任由杨宁和自己交涉,自始至终不一言,他原本以为此女转了性子,此刻才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才多半是为了顾及杨宁颜面,青萍才会沉默寡言,眼下见杨宁言语受挫,这女子自然不肯甘心,这不是出面挑衅来了么。只是他心中虽有此念,却也只能苦笑道:“青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练某洗耳恭听就是。”
青萍抬手取下帷帽,露出清丽秀美的容颜,却是柳眉倒竖,凤目生威,指着练无痕冷然道:“也算不上什么吩咐,只请你转告贵主上一言,叫他别欺负子静老实,姐姐善良,要知道我尹青萍可不是好欺之人。也不知道那罗承玉用了什么诡计,才骗得我姐姐肯留在信都,这也罢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你家殿下的确是个谦谦君子,想必也不会对姐姐无礼,再说毕竟当初是子静之意,才让我和姐姐落入你们世子殿下的手上。但是西门凛在赤壁背信弃义之举,难道也是一两句道歉就可以揭过的么?若非你是奉了姓罗的谕令前来求和,打狗还要看主人面,我们才不得不放过你这一次,否则岂能容你在这里滔滔不绝,效仿苏秦张仪说客行径。但是既然世子殿下有意求和,总不能只用一匹马当做赔罪之礼吧,这柄佩剑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你们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多拿出一些诚意来,索性我就擒了你,然后让你的主子用我姐姐来交换。若是世子殿下觉得不合算,最多我们多擒几个像你一般的鹰犬,想必罗承玉也不会不顾忌你们这些心腹的性命吧。”
练无痕闻言不禁瞥了杨宁一眼,却见杨宁神色不动,这才放下心来,大笑道:“久闻洞庭双绝,琴绝如清水白莲,纤尘不染,剑绝如带刺玫瑰,娇艳解语却又扎手,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姐精明能干,子静公子性情如浑金璞玉,若得小姐相辅,想必不会轻易遭了小人暗算。只是小姐这等聪明人,却怎么也会被姐妹之情蒙蔽双眼呢?世子殿下与子静公子虽然有旧怨前嫌,但是彼此终究是惺惺相惜,将来未必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反而是有些人居心叵测,存心不良,今日唆使林大侠前来就是一例,这位贵公子狂妄冒犯也是一例。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姐不要忘记尊师清绝先生原本是郡主幕中军师,双方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何必针锋相对,致令亲痛仇快呢?再说子静公子也曾经和我家殿下以兄弟相称,想必明了殿下品性胸怀,莫非子静公子当真以为殿下留下绿绮小姐,是有心相胁么?”
青萍闻言语塞,想起师尊清绝先生和幽冀的渊源,今日若非是因为子静,只怕自己姐妹会欢欢喜喜地留在幽冀呢,想到此处只得忿然顿足,不再多言,却转头看向杨宁,等待他的决定,她虽然可以用言词说服子静,但是最后的决定仍然需杨宁亲决。
杨宁沉吟良久,方叹息道:“他自然不会用绿绮姐姐胁迫我的,我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他却也知道,若真的出言相胁,只会弄巧成拙,如今他什么也不必多却已经足以威胁我了。”
练无痕心中微震,原本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辩驳,但是杨宁这淡淡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哑口无言,的确,这正是罗承玉的真意,若是当真以绿绮威胁,只怕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少年多半会拼个鱼死网破,就如同当日挟持双绝迫杨宁行刺罗承玉的那些人一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死无葬身之地罢了。反而是什么都不才是对这少年最大的威胁,只是这些心思是他这堪称心腹之人苦思冥想良久才想通的,而这少年却是一语道破,令练无痕无话可说之余,也觉心惊不已。如此资质,不愧是火凤亲子,魔帝真传,如果这人和主上为敌,只怕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在这少年面前也未必能够派上用场,直到此时,练无痕才明白为何罗承玉命自己向杨宁示好,这般人物,虽然不易结交为友,但也不要敌对才好,西门凛未能达到目的,反而结下如此大仇,只怕前途堪虞啊。
但是到了这时,纵然舌绽莲花也无法改变杨宁的想法,练无痕自然也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并没有出言辩解,只是淡淡一笑道:“日久见人心,子静公子将来必能明白殿下的苦心,不过青萍小姐说的也没有错,只是这一匹马自然算不上厚礼,只是练某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他物,就只有这一块令牌可以相赠,还请子静公子笑纳。”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块燕山红玉所制的令牌递给杨宁。
杨宁目光一扫,只见这令牌上面的一行铭文镌着“燕山勒石,易水歌悲”,其下一行小字,却是练无痕的名字身份,铭文曲金断玉,铁划银钩,正是火凤郡主的字迹,那行小字雍容俊逸,藏锋内敛,虽不知是何人所书,但是观字知人,杨宁心目中已经泛起一个模糊的影子。
虽然不知幽冀内部的情形,但是这样一块玉牌的贵重杨宁还是心知肚明,练无痕身为天组高手,这块玉牌既然是他的身份信物,可令人在幽冀往来自如,别说赠给他人,就是不甚失落也是大罪一桩,杨宁本来不愿接受这块玉牌,免得和幽冀牵连过多,可是想到练无痕这番心意,竟然觉得不忍拒绝起来,似乎从彭泽之后,他的心肠软了许多,总是忍不住替人着想起来,轻轻一叹,杨宁接过令牌,漠然道:“令牌权作信物,绿绮姐姐归来之日,自当原璧奉还。”
练无痕以身份令牌相赠,原本是自作主张,纵然是罗承玉,也不曾想过以一块令牌牵绊住杨宁,幽冀上下,大概也只有他有这份胆量,擅自将一刻不可离身的玉牌转赠给人,见杨宁目光虽然漠然,但是光芒流离,显然是内心挣扎许久,竟是接了过来,即使是练无痕这等人物,也觉得有些得意,当然不敢流露出心思,只是恭恭敬敬地道:“幽冀在天下各大都邑均有明暗人手,子静公子若有所需,只需以令牌相召,他们自会遵命而行,就是有用到练某之处,练某一人一刀,都愿为公子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