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心脏砰砰乱跳,越仲卿下意识地以最从容优雅地语气问道:“原来是许姑娘,想不到的歌喉如此动人,歌中意境更是令人羡煞,在下若能那般逍遥快意,就是终身无所成就,也是无憾了。”
青萍微笑施礼道:“越公子过谦了女子才学浅薄,哪里懂得这么多,只是公子歌中有‘已是人间不系舟’,‘暝烟多处是神州’这样的句子,显然是痛惜黎民苦难,才会如此消沉。小女子虽然不懂得公子的志向,但是听舍弟提及公子见识深远,所以不愿见公子这般消沉,所以才胡乱唱了一支曲子凑趣,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公子放宽胸怀罢了。”
越仲卿心中百味杂陈,只觉得心中感慨,他才华卓著,乃是乡里皆知的事情,人人都以为他若是入京参考,必定是取朱紫如拾草芥,就是父亲也以为自己的目的是在功业富贵上,只是他觉得眼前局势暧昧不明,不愿让自己涉入其中罢了。却无人知道他并非奢望画影凌烟,也不稀罕锦袍玉带,他想要的不过是能够在四海动荡的将来能够接近所能,略尽绵薄之力,庇护一方百姓,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为了这个目的,不论是为何人臣子,他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管是心中所向往的朝廷,还是权倾朝野的越国公,甚至是其他虎视眈眈的藩王,只是这层心思却难言表,以致只能埋没无闻。眼看着天下局势一天天败坏,心纵然不是枯木槁灰,却已经如同不系之舟,无靠无依。这个初次相逢的少女,虽然并不出众,但是通过一曲短歌识破自己的心意,当真是知己难逢,想到此处,越仲卿越用心道:“多谢姑娘开解,在下只不过是有感而,令弟未免谬赞了,怎么姑娘一个人出来,令弟没有相陪呢?”
青萍一声长叹,继而诚恳地道:“舍弟正在舱内休息女子是独自前来的,此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向公子致谢,并有一个不情之请,舍弟自幼受了些苦楚,因此性子孤僻,不喜和外人谈话女子心中常常以此为憾,唯恐有朝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寂寞无依,今日不知为了什么,他竟然会主动向公子道谢,还和公子叙谈片刻女子欣喜之余也有了一个想法,水路虽然快捷,也需要一段时日,如果公子能够和舍弟多多攀谈,或者能够改变舍弟的脾气,舍弟虽然无学,但是秉性聪明,每有独特想法,只是不喜欢说出来,公子若能和他谈得来,应该不会让公子觉得厌倦的。”
越仲卿闻言恍然,怪不得那少年言简意赅,自己问上三句,他也难得回答一句,果然是性子孤僻,这位许姑娘为了弟弟如此设想,当真是手足情深,自己就是没有别的心意,也应该不吝相助何况这短短片刻,他已经觉了这女子平庸面貌下隐藏的蕙质兰心,很想和这女子多多相处,心念一转,他欣然道:“这又何妨,旅途寂寞,若是许姑娘不嫌弃,明日两位就可到下面的舱房中相见,在下和詹叔一路上下棋也下得腻了,不如大家一起谈天说地,倒也可以消磨时光。”
青萍闻言暗自点头,这位越公子果然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心思细密,不着痕迹地就可以完成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她一路上思来想去只觉得最担忧的就是杨宁的性子,性子刚强坚忍自然是好的,可是若是凡事都不肯稍作忍让,只怕也不妥当,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想想自从在岳阳分手之后,杨宁所做的唯一事情,大概就是结仇杀人,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为了杨宁的将来打算,总是要让他收敛一下性子才好。可是这件事情青萍却是自知无能为力,若是自己在他身边,不论是什么事情,只要自己开了口,杨宁多半都会照办,可是如果自己不在身边,杨宁定会故态复萌,终究是无济于事。她也想过慢慢劝导杨宁,可是这却更是行不通的,不知怎么,别人将杨宁当成洪水猛兽,心中畏惧忌惮,在她心目中对杨宁却是又爱又怜,即使杨宁当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自己总是不忍相劝,甚至不愿相劝。就像杨宁上船之后愤然提及对越仲卿的不满的时候,自己明明知道即使越仲卿没有及时搀扶杨宁,也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侠义之士,只应尊重感激,可是不知怎么,却完全想不到应该说服杨宁不要“恩将仇报”,甚至为了怕杨宁不满,就连自己动手这样的决定也做了出来。
在舱中醒来的时候,杨宁还未回来,她想起中午的事情却觉得十分后怕,自己虽然一向没有自认是行侠仗义之人,可是怎么这样的决定也能够做出来,虽然那是不可能生的预想,但对她来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安,所以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要设法改变杨宁。仔细斟酌之后,她觉其实杨宁大多数时候的决定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性子冰冷孤僻,纵然是好心好意,只怕也会被人当成恶意,只要自己能够让杨宁习惯与人交流,那么以杨宁的聪明才智,至少不会将朋友逼成仇敌了吧。
而在青萍拿定主意之后,杨宁却回来告知了生的事情,她不知道杨宁是为了不让自己辛苦而勉强自己和越仲卿说话,只当杨宁对越仲卿颇为赏识,喜欢与他说话,便趁着杨宁在舱中练功的时候出来请越仲卿相助,当然她隐瞒了许多细节真相,毕竟若给越仲卿知道杨宁的真正身份,以及杨宁曾经对他产生的杀机,只怕反而添了麻烦。而满心都是杨宁身影的青萍,根本没有觉越仲卿眼底深处的倾慕和好奇,若是以本来面目出现,青萍还会相信有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但是在易容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告辞离去,匆匆回到舱房,刚走进房门,却感到了仿佛要将自己看穿看透的刺骨目光,抬头望去,只见杨宁冷冷瞧着自己,一双幽深的眸子已经是冰火交融,眼是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若是别人,在他这样的森然目光注视下,只怕已经汗下如雨,惟有青萍,早已习惯了这未来魔帝的古怪脾气,走到杨宁身边,伸手就是一个重重的暴栗,恶狠狠地道:“子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姐姐。”
子静一腔的怒火在青萍粗暴的动作下不知怎么消失无踪,但是想起方才透过窗子看到的那一幕谈笑宴宴,仍觉心中酸楚不已,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当看不见青萍眼中的笑意。青萍见他如此,终于心肠一软,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子静,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呢?”
子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有说出心底的想法,甚至反而奇怪起来,当初和双绝住在洞庭的时候,双绝虽然是卖艺为生,可是也会偶然在画舫上接待一些风流蕴籍的雅客,虽然只是宾客相待,但是并非没有谈笑风声的时候,那时候他都没有觉得奇怪,如今青萍不过是和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子说了几句话,难道自己还能阻止么?生了半天闷气,在青萍的追问下,子静终于勉强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也不披上一件衣服,就出去吹风,若是受了风寒怎么办,绿绮姐姐总是说你身子平常很好,一旦受寒却经常累月不愈,我实在不放心,如果给绿绮姐姐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一定会埋怨我的。”
青萍虽然隐隐觉得不是这样,但是却也不愿追问下去,含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我的内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而且我只是去和越公子说几句话而已,这位越公子不仅心地善良,而且才华过人,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愧是江南名门出来的子弟。我听你转述他谈及桑落洲的那番话,觉得十分耳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在爹爹留下的札记里面也有类似的记载,爹爹曾说‘桑落洲南临鄱阳居江水,北依雷池,不论攻守,都是水军重地,九江为噤喉之地,襟带中流,若不得桑落洲为辅,则不能安保无恙,江南纷乱之时,桑落洲几无宁日。’这番话是爹爹鏖战江湖多年的体悟,越公子所言却和爹爹暗合,可见越公子必然精通军事,可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的俊杰。我已经和越公子约好了到他房中闲谈,你也一起去吧,也好多些见闻。”
杨宁听得五内俱焚,只觉得怀恨不已,暗恨自己为什么无端向青萍提及越仲卿和自己说的那番话,此刻若是越仲卿在眼前,只怕他袖中的凝青剑已经出手了,但是看到青萍眉目之间焕然的神采,终究强忍下一口恶气,黯然道:“好的,明天一起去。”他口中答应,心中却已经下了狠心,如果那越仲卿规规矩矩也就罢了,如果他敢冒犯青萍或者胡言乱语,就是青萍不许,也一定要杀了他才能善罢甘休。
商量妥当之后,青萍心中开怀,她白日虽然已经休息了几个时辰,但是仍觉疲惫,嘱咐了杨宁几句明日不可动粗的告诫之后,就和衣躺在榻上,准备好生安眠。可是这一次青萍的心情却有些波动起来,她和子静是以姐弟身份上船的,越仲卿将自己的舱房让了给他们已经是十分难得自然不可能别室而居。白日也就罢了,青萍一来信任杨宁,二来疲惫不堪,没有心情计较,所以很快就入睡了,可是如今夜深人静,却和一个异性这般接近,舱房内隐隐约约可以嗅到少年男子的气息,即使这人在自己心目中地位非同寻常,青萍心中也不由生出尴尬不安来。
杨宁这时候却是善解人意,他能够感觉到青萍的不安,也不出言安慰,在地铺上转过身去,将被子扯开蒙在头上,不过片刻,呼吸已经若有若无,若是不留心,那微弱的呼吸声宛若风过水面,瞬息无痕,青萍听着听着,只觉得一颗芳心已经沉静如古井寒波,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这时,杨宁的身躯却轻轻一动,他扯下覆面的被子,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舱顶,在黑暗的掩饰下,那双幽深冰寒的凤目透出无边的寂寞和彷徨,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的神情,断然不觉以为这少年竟是杀人如麻的未来魔帝,那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悲凉,让他像极了失群的孤雁,无根的浮萍。
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空虚,杨宁长跪而起,正可平视榻上沉睡的青萍,静谧黑暗的船舱之虽然并无一丝光芒,可是杨宁的双目却已经是璀璨如寒星,正可以将青萍甜美的睡颜看的清清楚楚,伸手轻轻抚向青萍的面颊,却在肌肤将触之时骤然停住,可是那种温暖和柔软却仿佛隔着薄如蝉翼的空气传递到指尖,将心头的寒冰都融化了少许。会不会,明日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如此接近,或者自己将再度失去心底最渴求的温情。正在这时,青萍在睡梦中微微蹙眉,口中轻呼道:“子静!”
杨宁只觉得浑身一震,好像满腔的鲜血都沸腾起来,青萍犹自不觉,翻过身去,再度低语,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杨宁依旧听得出来,是在呼唤自己,强忍心中的喜悦,杨宁再度躺了下去,微合双目,一丝一毫也不敢移动,以免惊动了青萍的安眠。又过了片刻,青萍在辗转反侧之后再度沉睡过去,耳中听着青萍恬静的呼吸声,鼻子更是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馨香气,杨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夜无梦,放下大半心事的杨宁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鼻子上传来麻痒感觉惊醒,“阿嚏”,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杨宁睁开双眼,正看见青萍坐在自己身边,一张亦嗔亦喜的面容挡住了透过舷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而她手中正拿着稍,在自己鼻尖晃来晃去,杨宁明白了凶器是什么东西,眼中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意。青萍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才娇嗔道:“太阳都晒到**了,懒虫,还不起来,我都已经到外面看过日出了,可惜看你睡得太香,没有舍得叫醒你。”
杨宁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跳起身来,将铺在地上的被褥卷了起来放到床榻底下,然后接过青萍递给他的热毛巾敷在脸上,闷声闷气地问道:“日升日落,天天可以看到,有什么稀奇么?那么早就起来,恐怕船上都看不到人影吧?”
青萍闻言笑道:“那怎么同呢,旷野荒原上看日出,江水东流处看日出,高山峻岭上看日出,海角天涯处看日出,都有不同的景致,子静若是一一见过才知道什么是金乌东升,素阿西沉。再说船上可并非没有人啊,这艘船晚上可是不停的,纵然客人都在休息,也还有船夫水手,而且越公子也是一位风流雅士,方才我去看日出的时候,他也在甲板上呢。”
杨宁眉头微皱,胡乱擦了几把脸,将毛巾扔到铜盆里面,虽然脸上表情淡漠,但是心底却生出一缕苦涩,青萍恍然未觉,将杨宁拉到身边,取出身边的牙梳,熟练地替杨宁将头挽成髻,一边梳着口中却说道:“越公子还说江上看日出虽然很好,但是还不如海上看日出的磅礴壮美,还说我们若有机会去常熟,他要请我们到越家在海边的别院去看日出呢。”
杨宁听得越郁闷,心念一转,无意中想起从前听到师尊和娘亲的一段谈话,略带炫耀地道:“海边看日出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不是只有常熟可以看到,我听师尊说过,他曾经在庐山东谷含鄱岭中段的含鄱口上观看日出,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鄱阳湖的全貌,还可以遥望江水,茫茫一线,那般独特景致,天下无双,而且庐山风姿奇绝,除了日出之外,还有无数美景可以欣赏,只可惜我们急着去厉阳,要不然就从九江转道去庐山一游该有多好。”
青萍这时候正替杨宁整理衣衫,听到这番话手下不禁一缓,美目中露出向往之色,憧憬地道:“好啊,将来等到接回了姐姐,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庐山看日出,姐姐弹琴,我作剑舞,至于子静你么,你喜欢笛子还是箫,我都可以教你,要不然到时候你岂不是只能在一边看着。”
杨宁闻言目放奇光,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不过是想要吸引青萍的注意力,却也想不到青萍竟会如此想到若真如青萍所能够和绿绮、青萍两人一起到庐山观日出,那种幸福快乐想必是难描难述的吧,不过想到青萍竟要教他吹箫弄笛,却又生出犹豫来。青萍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道:“想要吹奏笛箫,无非是气脉悠长加上手指灵巧,你的内功那样精湛,十指更是灵活非常,想要学会一点皮毛还不容易么,我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音律,可是不论琴筝鼓瑟,笙管笛箫,也都略知一二,想要教你还不是轻而易举,要你选择笛箫,不过是因为这两种学起来容易一些罢了,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呢?”
青萍所说却不是虚言,她和绿绮都拜在清绝先生门下,清绝先生杜清绝精通音律,两人在这上面自然也是克绍其裘,只不过绿绮性子专一,除了古琴之外,其它乐器不过略知道理,并不学习,青萍却是性子跳脱,不管什么乐器都拿来学习一阵子,熟练之后就弃而不顾,却是如蜻蜓点水、博而不精,杨宁纵然跟她学习乐器,目的也不过是想要学会一两曲子罢了,以她的本事想要教导杨宁自然是轻而易举。
还未等杨宁拿定主意,耳中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步履轻快,但是颇为沉重,显然没有修炼过武功,另一人步伐跳脱飞扬,落脚轻快,显然有些内功根基,杨宁略一皱眉,已经听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便没有回答青萍的问话,青萍也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声音,而且明显是向着自己这间舱房走来的,也不再追问,只是转头向舱门看去,果然不多时两人耳边同时传来叩门声。
杨宁上前开门,一眼就看到了越仲卿俊秀儒雅的面容,便冷冷道:“原来是越公子,不知道这么早有什么事情么?”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排拒,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听得出来,何况是越仲卿这样聪明的人物,但是他闻言只是微微一愕,继而微笑道:“许小兄弟昨夜可休息的好么?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再过片刻就可以到彭泽了。我们的船会在彭泽驻留到午后,许姑娘想必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吧,许兄弟却正好可以上岸补上文书,我们越氏船行在彭泽有个分行,那里的掌柜是在下的堂兄,为人最是精明能干,补办两张文书轻而易举,就当两位是在彭泽上船的就可以了。”
杨宁原本想着如何不让青萍去和越仲卿说话,才会主动迎上说话,想不到越仲卿却是说了这样一番话,即使以他的冷心冷性,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多少和人交往的经验,一时说不出话来,青萍却微笑走了过来,将他扯到一边,对越仲卿敛衽一礼道:“多谢公子前来提醒我们姐弟,这件事情还是小女子前去吧,舍弟不会说话,如果得罪了人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