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衡原本就已经心中犹疑,再加上这一刀的后半招那种威势唤醒了他的记忆,战意一消,手中的刀光顿时被搅得粉碎,雪影纷纷坠落,如同玉龙重伤之后落下的鳞片一般。“当”一声巨震,霎时间所有的刀光全部消散,就连四散的刀气罡风,也是无影无踪,演武厅中央,就只有吴衡和杨宁两刀相交,杨宁手中只有半截断刀,而吴衡手中长刀却是五尺长短,形势强弱,一见可知,可是杨宁神情傲然,神宇气度竟是没有一丝示弱,而原本已经愤怒地生出杀意的吴衡,此刻却是神情怔忡疑惑,两人四目相对,竟是谁都没有再出刀攻击。
杨宁此刻的眼睛已经是清明如冰,心中的种种负面情绪早已在这一刀之部泄出去,虽然周身衣衫破碎,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散乱黑更是被刀光削得七零八落,可是他神色间没有一丝懊恼,除了略显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不正常的嫣红之外,露出内伤略有加重的征兆之外,眉宇间反而是神采飞扬,原本平凡清秀的容颜,此刻却是光彩照人。
吴衡眼中神采变幻万千,先是惊讶,继而疑惑,然后是恍然,再然后,却已经是幽深莫测,他伸出手去,从杨宁手中接过那柄断刀,杨宁原本已经几乎无力握刀无心抗拒,任凭吴衡取过断刀,然后他的身形摇摇欲坠,索性不顾一切地坐在地上。吴衡将手中长刀归鞘,对着站在厅门,早已经面无血色,衣甲零碎的段越淡淡道:“你先出去吧,好好参悟今日所得,不要浪费了这机缘。”
段越闻言,虽然依旧心中不安,可是却也无力多想,踉踉跄跄地退出演武厅,自去冥思苦想了。
在厅门合上的一瞬,吴衡脸上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失笑道:“这就是子静你方才只使了一半的刀法,这世上只有一人可以使出这样的神刀,这些年来,杨远的修为想必大有进境,已经可以将锋芒藏在平淡之想来当他神刀突然使出的时候,必然是奇峰突起,威凌天下,不愧宗师之名,本王终究是甘拜下风,你这一刀也使得很好,若非我可以肯定你是西门先生的弟子,只怕还会以为你是杨远的门人呢。”
杨宁抬头看向吴衡,欣喜地道:“那一刀定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未必形似,但是神韵至少有五六分相像,只是真是奇怪啊,我明明记得没有看到那一刀的全貌,为什么竟会突然想了起来?”杨宁自然不知道,他当日神智不清的时候,距离完全的昏迷本就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他其实已经将杨远那一刀全部看在眼里,只不过后半刀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却是并不能让他回想起来,若非是吴衡含怒的那一刀“烈雪无名”,唤醒了他潜意识中的记忆,恐怕一生也不会想起这一刀的全貌,只是这样的道理,却非是世人所知。
见杨宁答非所问,吴衡不由苦笑,知道这少年根本没有听进自己的话,思绪依旧纠缠在那刀法之上,不过他的这个问题,吴衡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只能微笑敷衍过去,出言问道:“令师是什么时候和杨远比武较技的,为何从未有人知晓此事,就是令师谦抑隐忍,杨远也不肯多但是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不泄漏的?”他提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话题,但是话一出口,却是自己也觉得蹊跷起来,忍不住盯着杨宁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实情。
杨宁目中神光一黯,四年前,刀王杨远和隐帝西门烈,就在栖凤宫中以切磋为由进行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决斗。虽然杨宁当时还不明白其中缘由,可是他却能够感觉到杨远身上的杀意,也知道那一场决战和自己息息相关,要不然纵然是宗师级别的对决,师尊也不会让自己在一边旁观是违背了娘亲不许自己随便和外人相见的谕令。而数年之后,平烟的提点,加上心智的豁然开朗,杨宁已经隐隐知晓当日决战的真相,若非师尊迫退了自己那位堂叔祖,只怕自己如今已经身不由主了。
那时皇帝杨侗的身子渐渐不妥起来,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杨侗可能活不过三五年了,这种情况下,皇室争取杨宁的动作就大了起来,毕竟控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可以影响到幽冀的归属,怎会有人不动心呢?若非这个缘故,原本在长安隐修的杨远,怎会悄然来到洛阳。虽然当日胜负未分,可是杨宁却记得战后数日师尊神情黯然,想来必然是落了下风,现在想来,栖凤宫遭火劫多半也有杨远插手,若不是如此,娘亲怎也能在师尊的护送下回到幽冀的。
只是这些事情,他是绝对不愿说出口的,虽然他已经不再排斥自己的身份,可是除非被当面揭破,他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眼前这人还有一个身份是割据一方的藩王,便是再无知,他也知道什么是枭雄心术,所以杨宁微微移目避开吴衡探询的目光,答道:“晚辈也不清楚,想必师尊和逸王殿下有什么约定吧?”
吴衡看了杨宁一眼,知道他所言不尽不实,却也没有恼怒,反而笑道:“这些姑且不论,子静你可知道为什么本王让你尽观烈雪刀法?”
杨宁见他不再追究,心中一宽,听到吴衡的问题却是犹豫起来,就是以他的不解世事,也知道不能挑明了说是吴衡见猎心喜,可是他又想不出如何回答,眉宇间不由多了烦恼之色。
吴衡也不想难为他,淡淡笑道:“你或者以为本王只是贪看你的刀法,不过这却是轻看本王了,原本本王的心思或者就连自己也不甚明了,可是此刻却是明白的很,令师可是对你颇为疏远,除了传你武艺之外很少和你亲近,你的父母亲人之中可有人性子刚烈非常?”
杨宁闻言不由冷汗涔涔,怔怔地望着吴衡,心道,莫非此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否则怎会知道的这样清楚,心中生出杀机,却是隐藏起来,就连目光也变得毫无一丝情绪外泄,只是默默点头。
吴衡却是没有看穿杨宁心思,只道他心中黯然,便长叹道:“果然如此,西门兄果然是不世奇人,本王佩服,当年本王和西门兄相遇,就觉他的秉性和武功有着很大的冲突,虽然西门兄天资禀赋都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是这天生的冲突差异却是最大的隐患,若是遇上寻常对手,倒还罢了,若是遇到相同级数的高手,必会在关键时候露出些许破绽,这一线破绽就是生死分际。所以令师遁世隐修,不求扬名天下,实在也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当年本王和令师切磋武技,令师武功在我之上,却经常在胜负将分的关键时候住手罢战,就是因为这天生的破绽。我想令师对贵门传承十分重视,为了将武道宗扬光大,必然要选一个资质天赋性情都十分适合的弟子,你今日有这样的成就,想必入门极早,只是若是年纪太资质根骨还可以看出优劣,性情却是难测,令师又是深受其苦,必然不愿弟子重蹈覆辙。他选了你为弟子,必然是因为你有骨肉至亲性子刚烈坚忍,子女往往酷肖父母,所以我猜令师定是因此收你为徒。子静你性子桀骜坚忍,手段狠辣有一种天生的刚烈性情,实在是武道宗难得的传人,令师择你为徒,一定是费尽苦心。我想令师为了你的成就,定然不愿影响了你,若是平日定然是对他疏离冷淡,免得你沾染上他与世无争的性情,你说本王猜测的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杨宁只觉心中巨震,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吴衡,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吴衡又叹道:“我见贤侄性子未免过分孤傲,所以才会知道你恐怕幼时受尽冷遇,心中不免常常怀恨吧,其实令师这样做,定然是想你成为新一代的武帝,令师这般苦心,想必贤侄是不明白的,今日我说的不论对与不对,但是令师对贤侄你必定给予众望,你若不能重振武道宗声威,岂非辜负了令师一片苦心。本王今日和你试刀,却也不是全无所求,世间四大宗师,别人也就罢了,唯有刀王杨远,我是绝对不服气的,若是本王能够放下军政大事,潜心练刀,未必没有胜过他的一天,可是本王自知没有这样的可能,我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偏偏南疆百万军民,我竟是挑不出一个可以青出于蓝的弟子,可以完成本王挑战杨远的心愿。今日让你观我刀意,却是为了两个缘故,一来,本王见你在刀法上面资质不凡,你身为武道宗弟子,将来必会向杨远挑战,我只盼你到时候能够用上本王的刀法,也算是完成了本王的心愿,二来,我担心烈雪刀法没有好的传人,恐怕终究会湮没无踪,能够传给你一些精髓,将来便是当真失传了,也会留下一些影子给后人知晓。”
杨宁目光流转,竟是幽深如寒潭,良久,他俯身下拜,只是却没有说一个字,有些事情,他是宁可去做,也不会说出口的。
吴衡却也明白他的心意,不愿让他觉得身有重负,便笑道:“子静也不必看得太重,这不过是本王一点私心,原也没有什么要紧,本王如今已经是一方诸侯,还有什么必要定要和一个武夫过不去呢?说不定本王的子嗣弟子中就有可以承继本王刀法的英才,你却不必太放在心上。”
杨宁明白吴衡不愿为难自己的心意,心中生出感激之意,恭谨地道:“能够亲眼见到王爷的刀法,在下已经是足慰平生,挑战刀王本就是晚辈心中执念,只是晚辈有自知之明,如今还没有挑战当世四大宗师的资格,不过今日得以见识烈雪刀法的精髓,将来挑战刀王又多了几分把握,他日在刀法上若有所成就拜王爷厚赐。时间已经不早了,晚辈也该回去调息养伤了,若是不快些参悟今日所见的刀法,只恐会忘记了,在幽冀来人之前,晚辈想要闭关一段时间。”
吴衡听到“幽冀”二字,突然觉得无比刺耳,原本想要利用这少年的心思不知何时已经淡了,犹豫了片刻,他看向杨宁那双乌黑澄亮的眸子,道:“本王与燕王世子还有些交情,若是放你离去,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想来燕王世子应该不会因此生事,子静你可想离去么?”他的语气还是有些犹疑,毕竟将刺客交给罗承玉,已经是决定了的事情,一旦放走杨宁,只怕会影响颇大,可是此刻杨宁在他心中已经是个晚辈,让他生出不忍之情,毕竟杨宁一旦落入罗承玉之手,终究是生死未卜。
杨宁听到这里,身躯轻颤了一下,低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已经淡漠非常,从容道:“王爷传刀之恩,晚辈还没有报答,若是再承活命之恩,只怕这一生也没有法子报答王爷的恩情了,请恕晚辈无礼,不能接受王爷的好意。”
听到杨宁的回答,吴衡竟是愣住了,仔细地看去,只见这少年眉宇间气质泠泠,便如误落凡间的龙凤一般高华孤傲,这样的人,原本就不会平白接受别人的恩惠,接受自己的传刀,不过是因为爱武之心,而且也是通过交手观摩自己的刀意,想来若是自己当真拿着刀诀认真教他,他反而不会轻易接受吧?
心中黯然长叹,吴衡摇头道:“是本王多事了,你去吧。”杨宁再度拜了一拜,才起身向外走去,他的步子缓慢非常,虽然在吴衡的刻意留手之下,他的内伤并没有加重多少,可是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耗尽在最后那一刀上面,此刻的杨宁,当真是举步唯艰,只是他的心中却是非常轻松。方才吴衡之言对他并非没有诱惑,虽然他并非惧怕前往幽冀是念着托付给罗承玉的双绝,可是若能够自由的前去,终究胜过作为阶下囚而去,虽然他未必有这个勇气。可是他却能感觉到吴衡的犹豫,明白或许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情,略一思索,终于放弃了这难得的机会,不愿再受吴衡恩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负手默默立在演武厅中的吴衡耳边传来宁素道的声音道:“王上,子静公子已经自行回到牢并未有逃脱之意,幽冀方面有书信来,燕王世子派了心腹重臣前来提取刺客,看来对此事重视非常。”吴衡没有回头,他能够听得出来宁素道语气中淡淡的埋怨,呵呵,自己没有令侍卫给那少年戴上枷锁,送回牢想来自己的心腹臣子已经明白了他的纵容之意,吴衡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就是自己想要网开一面,却还有人不肯领情啊。
片刻,吴衡敛去笑容,冷冷道:“传书给七殿下,让他仔细查访这些年逸王杨远曾和什么人交过手,杨远此人,乃是杨氏的忠臣,除非是为了杨家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出手的,西门断水乃是本王旧识,生性不爱争斗,既然和杨远决斗,那么必然也是这天下纷争的局内人,本王要知道他是归属了哪一方的势力,武道宗的力量不可轻忽,这件事情要下禁口令,不许外传,除了本王之外,我不希望别人得到武道宗的助力。”
宁素道眸子里面闪现出一丝杀意,道:“燕王世子罗承玉雄才大略,若是子静公子落入他手只怕有五分可能会降了罗承玉,王上仍然要听之任之么?为了稳妥起见,至少也要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生。”
吴衡淡淡一笑,道:“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够收服这桀骜少年,便是让本王纳土归顺,本王也是甘之如饴,天上的龙凤,岂会做别人的臣属。”说罢,目光变得飘渺遥远,仿佛透过重重云山,看向黄河以北,太行之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