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寒霜将殿前严丝合缝的铺地金砖都染成了白色,左右廊下园圃之内,两畦黄菊迎风招展,阶下一个黄衫玉冠的少年孩童跪伏在冰冷的地上,虽然秋风刺骨,可是他的身上却是大汗淋漓。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仿佛置身在火炉之干渴炽热,十分痛楚,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生命一分分地从体内流失,可是他不敢起身,甚至不敢请求娘亲的宽恕,只能勉强支撑着等待那赦免自己的纶音。
恍恍忽忽间,听到师尊淡漠中带着关切的声音道:“郡主,子静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了,他年纪还难免有错失之处,你不要过分责难他了。”
继而耳中传来娘亲冰冷的声音道:“谁不会犯错呢,便是本宫,若非昔年犯下大错,怎会有今日坐困深宫的下场,可是有些错犯了还有挽回的余地,有些错一旦犯了却再没有机会重来。他只因孤独寂寞就接受了别人的示好,承了别人的恩情,竟然还敢替那人劝本宫回心转意,凭白做了人家的棋子,这等错岂是可以原谅的?”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已经几乎不能支撑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间额头已经抵在寒冷的清水金砖上,可是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轻霜的寒意,就在他将要昏迷过去的时候,隐隐看见雪白的裙袂停在自己身前,然后一双温暖的玉手扶起他的双肩,那双无比美丽的凤目凝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尽是火一般的炽烈,耳中传来的仍然是那冰冷的声音。
“子静,你记着,决计不可任由他人摆布你的人生,不论那人是好意还是恶意,人生之路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如何去走。你若是真心期望娘亲回心转意,娘亲虽然难过却不会怪你,可是你既不知前因后果,又不知娘亲和你父皇之间的纠葛,就凭着别人的甜言蜜语,就来向我进言,这才是你犯下的大错。子静,告诉娘亲,你是真的希望我和你父皇重归于好么?”
他挣扎着抓住娘亲的衣襟,再也不肯松手,声嘶力竭地道:“娘亲,孩儿根本不记得父皇的模样,我只是想,只是想娘亲像三哥他们的母妃一样亲切和蔼,不要总是不理子静。”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不见,软软地跌倒在娘亲温暖的怀抱而这一次,娘亲没有将他推开,却是紧紧抱住了他,不知不觉间,他强忍了许久的泪水泉涌而出,朦胧之他听到娘亲略带惊慌的呼声,只觉得从未感觉过的温暖将他拥抱起来。在他沉入黑暗的一瞬,他听到娘亲震怒地下令,从今之后擅入栖凤宫之人,一律处死。虽然有些遗憾再也见不到那个和气的三哥和美丽的公主姐姐,可是他并不难过,因为他知道,娘亲终究还是重视疼爱他的,而且他还牢牢记住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被他人利用摆布。
吴衡双眉舒展,虽然这少年的面色比雪还要苍白,额头更是冷汗涔涔,神智更是不甚清楚,可是毕竟他活过来了,四位名医的日夜守护,终于救回了他的性命,这令吴衡真正地松了口气,不论是爱惜此子的武技还是想到他身后的背景,吴衡都不希望这人死在岳阳。
宁素道匆匆走入地牢,目光在仍然昏迷的少年身上一扫而过,恭谨地道:“王上,平仙子已经苏醒,除了询问子静公子的安危之外,并没有任何要求。”
吴衡眉梢轻扬,下令让几个名医继续照看子静,然后转身走出了牢房,宁素道连忙跟在吴衡身后走了出去,临去之时,目光仍然有些疑惑地看了早已经面目全非的地牢一眼。
这地牢原本是监禁重要人物的所在,因为顾忌此类人物往往身具武功或者有人想要劫狱,所以最是严密,不仅这地牢深在地下,不见天日,四周墙壁更是在砖石之内夹着钢板,牢门也是精钢铸成,里面的陈设原本简单朴实,虽然样样齐备,却也谈不上多奢华。可是吴衡前日却令人将里面的寻常桌椅全部换成贵重的红木桌椅,那张宽大的石榻之上更是铺了厚厚的毛皮被褥,四周的冰冷墙壁上都挂起了厚厚的帘幕,就连地上也铺上了从胡戎处购来的羊毛地毯。事先用火将地牢中潮湿的水汽烘干,再加上这些隔绝湿气的毡毯,令得地牢之内仿佛变成了华丽的寝居,唯一与这些不甚相衬的,大概就是厚厚的精钢牢门和躺在榻上的少年手足之上的镣铐了。当然此刻牢门是没有锁上的,好便于几个大夫来去。
宁素道十分不解,如果吴衡有心对子静施以恩遇,为什么不干脆将他安排到府中静室休养,如果打算给这少年一个下马威,又何必将地牢收拾成这个模样。
两人沿着甬道走出地牢,地牢出口是一排房舍,正适合守卫郡府的护卫居住,很难会想到其中的一间屋舍便是地牢的入口,走出门外,一个青年将军肃然立在阶下,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相貌端正,肤色微黑,身材不高,但是眉宇间飞扬跳脱的气息和肃杀之气却让人很难记起他的身量。那青年将军见到吴衡走出,眼中闪过敬慕的神采,单膝跪下行礼道:“末将左领军卫将军段越叩见王上。”
吴衡一见到他,原本有些阴郁的神色顿时变得开朗起来,上前一步伸手相搀,笑道:“你来的这么快,不是日夜兼程吧,这次本王准备迁你为荆南将军,统领巴陵、武陵两郡大军,受素道节制,重任在肩,你可有信心接受此职?”
段越难掩心中狂喜,起身肃手道:“末将受王爷提拔重用,敢不舍命效死,王爷放心,末将必定修整兵甲,枕戈待旦,除非是末将身死沙场,否则绝不会令寸土落入敌人之手。”
吴衡目中闪过愉悦之色,段越是他有实无名的弟子,一身武艺大半是他传授,乃是南宁新进将领中武勇军略第一的骁将,若非是宁素道密谏,为了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吴衡早已将段越收为义子了,见他信心十足,吴衡自然欢喜,不过却依旧温和地道:“不要这么虽然说你守土有责,可是也不能搭上你的性命,本王将来还要靠你开疆扩土,怎可轻言牺牲。”
说罢,吴衡携着段越向后面走去,宁素道心知他们将有秘事叙谈,虽然他也是吴衡心腹,但是军政有别,却也不便旁听,便寻机退去。只是他心中仍自忧虑,这几日吴衡始终不说要如何处置那少年刺客,今日平烟已经苏醒,翠湖弟子定有秘法联络同门,一旦至今仍然留在岳阳的颜紫霜得知,必定会前来探视平烟,若是她得知刺客被擒,恐怕会生出许多是非来。子静既然是武道宗传人,和翠湖之间的关系便是敌友难辨,再加上他和双绝关系密切,却又行刺燕王世子,这种种矛盾之处,都会让王上对应该如何处置于他感到为难吧。
当杨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他都有些奇怪自己仍然活着,平烟那一剑不仅仅将他刺伤,一缕阴柔的内力更是缠绕在他的心脉左右,便如附骨之蛆,驱之不散,这样的重伤再加上身在湖心,能够生还当真是令他匪夷所思,莫非这就是幸生不生,幸死不死。不愿睁开双眼,他仍然沉浸在梦有多久没有见过娘亲了,虽然娘亲对他经常是冷漠疏离,可是那偶然的几次真情流露已经足以让他永志不忘。他从来不相信娘亲已经死在烈火之怎会呢,娘亲说过除非见到她的尸身,否则绝不要相信她死了,他就是不相信娘亲死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冷眼旁观这个世间吧,若是娘亲知道自己和平烟这一战,应是十分开怀吧,不论生死,火凤郡主的血脉,都不会再任由他人摆布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