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馥之带着姚欢姐弟和美团,在太学里未进水的楼阁里先住下。
她身安了,心却未安。
一是自家的伙计张阿四,发水的当夜是住在饭铺里的,如今汴河那一带,连明月楼的一楼都毁损严重,脚店饭铺的棚子早被冲得一片狼藉,张阿四也不知音讯。这孩子是个北边来逃荒的,叫她沈馥之雇在店里头,这些年干活也还卖力,若就这么没了,虽是天灾,沈馥之心里也着实难受。
第二桩,当然是外甥女姚欢与那曾家四郎的情事。
沈馥之瞅个机会,避开姚欢姐弟,去问蔡荧文。
太学如今,名义上的长官还是国子监祭酒,监丞具体管理总务。
但监丞前日来问了问没死人,就走了,再未出现过。
水退去后,蔡学正带着仆役和学生们四处检视校舍,见前妻来找他商量事,忙先来到院里与她说话。
“这还用推敲?馥之,除了亲爹外,哪个男人拿命对你好、却不是因为对你动了情思?那夜我在半道碰见曾四郎,他一介文士,打马过河时那狠劲……唉,若心里没有欢儿,他一个宰相府的贵公子,半夜三更出来拼命?”
蔡荧文说得十分肯定。
沈馥之点头:“我也不瞎,大树上头那半晌,曾家小子就这么一直拉着欢儿。哎,废话就不表了,君熠,你说接下来怎办?曾府我也不是没去走过,朱紫人家的大宅门内,哪有清素简单的日子,男子且不论,那里头几位女眷,先就不是省油的灯。况且欢儿原本是聘给他家废物长孙的,欢儿自己又闹着要守节,当初曾府被打了脸,别别扭扭地收个义女、算是将脸捡了一半回来,如今倒好,这义女竟要去叔叔房里,坊间议论起来,欢儿的名声……”
蔡荧文听前妻换了表字称呼自己,心头着实一喜,再掂量她的口气,显是将他当了体己的人来唠叨了。
蔡学正士气大振,“嗨”了一声,宽慰道:“开封城百来万人口,百来座衙门,从庙堂到市井,哪天没几十箩筐公私轶事?欢儿又不是皇家公主、权臣千金,哪个吃饱了撑的整日盯着她?此事,还是看曾府的态度,说到底,还是看曾四郎,他为了与欢儿做眷属,是否能像那日过汴河一般,破釜沉舟。”
“呸……”
沈馥之白了前夫一眼:“难怪你堂堂太学学正,填不出几首好词,什么破釜沉舟,说得晦气,马到成功、水到渠成、修成正果、琴瑟在御……这么多词儿,不晓得拿来用?”
“是咧,是咧,”蔡荧文忙将正色一抹,殷殷地应着。
语噎片刻,又鼓起勇气道:“馥之,曾四对欢儿的情义,你看得分明。那我对你呢?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你也莫再磋磨我了,我俩还是过回一道,作个伴儿,不好么?”
沈馥之轻叹一声,扭头看着远处一个年轻学子,在认真地清扫泥水。
多年前,自己与蔡荧文头一次在杭州万松岭书院偶遇时,他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清俊斯文,青衫磊落。
蔡荧文追语道:“馥之,你虽做了饭食行,身上还有文人的气骨,我省得。从前我确实崇敬临川先生(指王安石),一心追随法度革新派,对蔡尚书的提携,也确曾甘之如饴,对你的劝阻,也视作妇人之见,这般轻狂得意、伤你之心的所为,我赖也赖不掉。但,年华既增,见识既广,镜花水月便也识得了几分,入太学做学正后,我自问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前些时日蔡尚书令我招罗学生,上书鼓吹回河东流的水政,因有违我心,我也并未从命呐。”
沈馥之的眼中,晶芒一现。
但她很快截了他的话:“官场之事,莫说与我这般妇道人家听去。君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容我,容我再思量思量。”
蔡荧文一愣,回味回味,又往眼前女子的脸上细瞧去,忽地畅然一笑。
他冲沈馥之虚虚作个揖:“你说怎地就怎地。对了,太学的几位厨妇,今日仍没来,想是家中受了灾。娘子住在太学这几日,可否帮个厨?”
沈馥之嗔道:“自是不好白吃白住,方才欢儿已随着杨翁,去清点水里捞出的粮袋,我也去看看。”
她刚转过身,目光瞥到太学大门,就惊呼起来:“君熠,你的马,回来了。”